|
梦醒花离枝
楼主
来源:bellyvans@bellyvans 3/31/2012 10:14:00 PM
1 他从睡梦中醒来时,太阳已上三竿,阳光透过窗棂照进来,暖洋洋的,让他留恋被窝里温暖的感觉,仿佛被母亲揽在怀中。 他又做梦了,梦中他看到了母亲,而母亲只是远远地望着他微笑,母亲的笑容极美,这是他见过最美的笑容。虽然在梦中,但丝毫没有影响他亲近母亲。他几次想靠近母亲,虽母亲与他只有几步之遥,但他的双脚却无比沉重,仿佛那么几步就隔着几重山,迈不开双脚,喊又喊不出声。母亲还穿着那件红毛衣,好像他记事以来,母亲就穿着这件衣服,没见母亲穿别的衣裳,红色的毛衣成为母亲的标记,也成为他对母亲最深的记忆。 他想靠近母亲,几次努力,母亲与他仍然隔着一段距离。他恨自己的双脚不能快点走,双手不能长些,一伸手便能拉住母亲的衣襟该有多好。他想再次用力,在他低头的瞬间,母亲已微笑着离去。他哭着,喊着,大声的叫着,甚至在原地捶胸顿足,但母亲仍然没有回头。他不明白,为什么母亲会离开他,离开那个不大的山村。 有些人可以遗忘,而有些人却随时光永远停驻在心灵深处,与灵魂同在,就像四季,无论经历多少节气,总会记得春暖花开,而亲人就是每个人的春天。小小的他也不例外,只要能梦到母亲,他都会觉着快乐,也觉着自豪,至少在梦中他有母亲的。尽管在梦中母亲的脸他未必可以辨认清楚,瞧的仔细分明,但无碍他对母亲的思念。 2 母亲走了,在他很小的时候就独自离开了家,从此杳无音信。 从他懂事时起,他对母亲的记忆便是梦中那个极美的微笑。如果还有别的,他便想不起来了。或许,母亲在他的记忆里只有那抹极美的笑容,他没有告诉奶奶,那是他的秘密,他要把这抹笑容小心的珍藏,不让别人知道,当然包括奶奶。 很多时候,梦中真实的情景让他觉着梦与现实一步之遥,他不愿醒来。奶奶早已起床,拉开了花格子窗帘,阳光便从窗玻璃的缝边儿隙挤了进来,照在他的脸上,把他从睡梦中唤醒。恍然觉着,窗外的玻璃上有母亲的影子,以为和母亲住进了宽敞明亮的楼房。一孔破旧的窑洞里,四壁早已被油灯熏得乌黑,一盏不大的昏灯悬着,一张四四方方的桌子摆在窑后,屋里没有床,紧挨着门窗的墙角砖块砌成一个土炕,几床棉被也是污迹斑斑,他不太喜欢这样寒酸的家,却无可奈何,他挣脱不掉套在他身上的枷锁,感到压抑彷徨。 几次在梦中见到过高大富丽的楼房,三层水泥结构的楼房,暗青色的百叶窗帘和铝合金门窗,大红的楼梯扶手,乳白色的大理石地板砖,发着光的吊灯,墙角的柜子里摆放的玩具……这样的场景几乎就是前村一位女同学家的翻版。院子中央还有两棵石榴树,开着红彤彤的石榴花,一些残花落英如同天边的余晖,抑或烟花灰烬。 窑洞的屋顶很高,弧形流线。有几次,两只蝎子顺着土炕爬上了屋顶,他躺在炕上,两眼出神地望着,仿佛那两只蝎子就是一对精灵,从地府走来,是来与他作伴的,把寂寞的时光衬映得悠长。梧桐宽大的叶子在窗前摇曳,时不时摩托车、自行车、手扶拖拉机、狗吠、鸡鸣以及雨打梧桐的滴答声都成为寂寞的代名词,随着雨声缓缓渗透漫漫长夜,以独特的语言在他耳边交替前行。 他常常想,如果母亲在身边,这些声响会不会欢快起来?他想,是这样的,他非常肯定。因为母亲可以给他安全感,让他觉着温暖,不用为别的孩子骂他“没娘养的孩子”时,与其大打出手,或是被人打的鼻青脸肿,垂头丧气,无精打彩的回家。 窑洞冬暖夏凉,当夏日的阳光映在斑驳的墙壁时,浮动的光影就像某种幻象,在屋子里四处游走,他的心总会随这抹光影移动、飘忽,渐而迷失在一个美丽的梦里。 3 山村没有好玩的场所,更没有像样的街道,只有一个宽大的打谷场可以尽情的玩,不过,没什么可玩的,放眼望去空荡荡的场院上空无一物,连一棵树都没有的地方有什么秘密可以隐藏?还不如前边的小河可以找点乐子。比如捉鱼,逮螃蟹,抓蝌蚪,光着身子游泳…… 这些好玩的事儿,他似乎并没有真正尽兴的玩过,因为要帮奶奶干活,要在庄稼地里帮奶奶锄草,浇水,收割。这些农活几乎占满了他全部的生活,包括上学迟到,挨老师骂,被同学取笑也成为家常便饭,他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生活。他不知道其他同学的童年是怎样度过的,他也羡慕别的同学,但想到年迈的奶奶和爷爷,又觉没什么大不了的,因为他和别人不一样,父亲在一次矿难后去逝,母亲不堪生活的重负离开了家,他已经没有了父母。这些对于一个不满十三岁的他来说,都是无法言说的,也是他的不幸。 母亲离家出走时,他还很小。对于母亲的记忆,他除了梦中那抹微笑外,一点印象都没有。 他渴望依偎在母亲的怀里,或母亲牵着他的手,这种亲密温馨的时刻都是他渴望的。当别人说他长得像母亲时,他会暗自高兴,甚至兴奋,他想从别人口中多知道点儿与母亲有关的一切消息,然,似乎周围的人们都不愿提起。他很想知道母亲长什么样子,他五官哪儿长得像母亲?但母亲没有为他留下一丁点儿的消息,甚至一张照片也没有留下。更多时候,他会恨母亲,因为她狠心丢下了他,从此不闻不问他的生活状况;他恨她狠心,恨她没有给予他关爱,恨她为什么生下他,又丢弃他不管他。 走在路上,每次想到母亲,他会情不自禁地去踢脚边的碎石子,边踢边狠狠地说:“让你走,让你不管我——”当他和爷爷到山中放羊时,躺在草地上,羊群“咩咩”在身边欢叫,鸟儿“啾啾”地啼鸣,又会想:母亲此刻在做什么呢?是否像他一样如此想念对方呢?这样想时,母亲便出现在他的眼前,含笑把他揽在怀中,眼里蕴藏着无限柔情,就像太阳的光焰将黑暗与孤独缓缓驱散。每次想起这些,他的表情就会复杂起来,似乎隐藏着不可测的寂寥与落寞,没人知道平静的表面下暗藏着怎样的波澜,如同平静的湖水下波涛汹涌,在日光的照耀下,变幻出不同的暗影。 他穿着奶奶为他亲手缝制的掛子、布鞋,小草沾满裤角,他不管这些,只一路跑着摘一些白色、黄色有着锯齿边缘的花朵,然后扎在一起,他要把这些花带回窑洞,插在一个瓶子里,有朝一日送给远道回家的母亲。 4 不知什么时候起,他对母亲的思念日益强烈起来。虽然,他不明白母亲的存在于他有何意义,也不明白母亲为何而走,只知道,只要母亲在身边就没有伤痛。好像在这个尘世,自己的生命价值就是为母亲而活。若忘记母亲,就等于丢弃生命的坐标,他会找不到生活的方向,同时也失去生存的勇气。这对于他来说,是不能接受的,也是他自己不允许忘记的。为此,他要好好活着,不仅是为自己,也为母亲。 他一直相信母亲还活着,在天涯的某一角安然的生活,他一直这样固执的认为。 他不放过每一次与母亲亲近的机会,包括每一个梦里。他试图以自己的方式接近母亲,或者希望南飞的大雁捎来母亲的消息,哪怕是趋于天空的小径,或是盘旋于山巅的弯路,或是茂密的森林,他都会寻着母亲的足迹一步一个脚印的追寻,在母亲身边看日出日落,花飞花谢。亲近、感受、经过、寻找。这样周而复始,漫长的追寻过程。 他不会放弃思念母亲,因为母亲已经在他心中,与他心心相映。 5 山野荒郊,荒凉清冷。满山的蔓藤野果挂满枝头,空气中到处弥漫着香甜甘醇的气息。细细的藤蔓,长长的茎叶,密密匝匝地覆盖了树干。八月时节,未开花结籽的藤蔓都是极美的,轻盈,柔软,又坚韧挺拔。他喜欢这些藤蔓,尽管拉扯时会伤着手,但他仍然喜欢,好像母亲柔软的长发,轻轻拂着他的脸庞,缠绕着他,似乎天地间,只有这方寸之地才真正属于他,容得下他满腹的心事,他觉着这样快活,也自在。他可以光在脚在藤蔓上走来走去,不管双脚被藤蔓拉的渗出斑斑血迹,他全然不顾。 从柔软的藤上出来,眼前奶奶仍在静默的时光里劳作,弯着腰,重复着每一个动作,头也不抬,眼睛盯着手中的活儿,对他说:“回去吧,我就回。”他沉默着看着奶奶不停地重复着每一个动作。这样的姿势和身影,年幼的他再熟悉不过了。 记得老师教过一首诗:“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他的眼前分明看到奶奶弯着腰在田间不停的劳作。不是母亲,只有奶奶。虽然奶奶的腰已经变弯变驼,但他仍然觉着奶奶劳作的样子是世上最迷人的姿势。 大山像一道天然屏障阻隔了山村与外界的联系,使他日益感到孤独,也愈发的想念母亲。门前连绵起伏的山峦阻挡了他眺望的视线,他相信,母亲就在山那边,他要快快长大,去山那边寻找母亲,和母亲一起踏青,嬉戏。 青石板、幽静的小巷、探出头来的果树枝桠、牛在不远处吃草,羊群顺着小道欢跑,鸡鸣犬吠……再寻常不过的风景,此刻在他眼中都是极美的,散发着甜美的气息。没有山外的光怪陆离,却无碍一身遗世独立。 6 13岁,他觉着自己已经是大人了,能够承担起家庭的重担,但奶奶说他还很小,长大了再说。 是的,他干农活儿已经很老练,像一个老手,连路人都夸他能干。奶奶却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他机灵,敏捷,从不让奶奶操心。 在夜晚,常常不让奶奶拉上窗帘,一个人趴在窗台上看星星,或是白天追着花猫满院子疯跑,或是把萤火虫盛在一个瓶子里放在窗台上,说要挑灯夜读。喜欢光着脚丫在青石板上来回踱步,或是爬上树梢折几只槐花,或在硬纸片儿挖几个窟窿眼儿,然后涂上颜色,做成面具戴在脸上。他随山风四处奔跑,追着风,赶着月,对这片土地最大的好奇,他都翻个底朝天。 他有着其他孩子应有的童年,他的童年不是一页白纸,上面也有颜色,不同的是他的颜色是大自然给予的,是那片土地给予的,他并不缺少爱,因为他是爷爷奶奶的掌上明珠,心肝宝贝。 他也不缺少伙伴,蝴蝶、青蛙、山风、野草都是他的伙伴。他不缺少玩具物件,因为爷爷说了,趁身板还算硬朗,要多攒钱,盖几间宽敞的房屋,将来给他娶媳妇。 对于聚散离合,他虽年纪小,却有着常人所没有的淡然,他希望不被人牵挂,他要学会自立与独处。他还有很多愿望,但最后的愿望是回报生他养他的这片土地,回报抚养他长大的亲人。 7 山风徐徐,暮色苍茫。山色暮霭愈来愈浓,就像一位姑娘矜持稳重。他端坐在门前的石头上,眼睛盯着前方,一片叶子落在掌心,他小心地拿起来,在唇齿边吹出欢快的歌谣,虽不是行云流水,但也节奏欢快,他完全忘记周围的一切,仿佛处于幻境,所有的思念与祈盼,在这一刻化为无形。 如果山野的馨香都有来处,如果岁月的薄欢都有相同之处,他知道,母亲会在一个春暖花开的地方等着他。那一刻,所有的痛苦与欢欣都随时光远去。他惊奇,他与母亲之间并没有多少矛盾,也没有多少尖锐对立的情绪。他所受的苦,不过是人生长河中一次坎坷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他对自己说。 当浓浓的暮霭向他袭来时,他开始思考生命存在的意义,他从来没有如此敬畏生命,他第一次为自己还健康的活着而感动。他没有一个完整的童年,却比别的孩子提早学会了爱与被爱的自豪。望着簌簌而落的花瓣与落叶,一份美丽、一份心动在空中飘荡,就像日子悠然远行。曲终的瞬间,恍惚觉着母亲就在身边不远处看着他,依旧带着极美的笑容,温和的眼神在他身上四处游走,霎时,浓浓的暮霭淹没所有的烦忧。 轻轻起身,衣衫上的花瓣落叶顷刻而落,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前方,不动声色地看着母亲一步步离他而去。这一次,他没有哭,也没有喊,只静静地瞧着出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