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末的维西小镇在清晨就弥漫了厚厚的雾。 朦胧了秦晋清秀的脸庞，以及早上五点钟就开门的街旁小吃店。 秦晋走出网吧门口，把衣领狠狠的往上提了提。楼梯上没有路灯，漆黑一片。手扶在铁护栏上，剥落的铁锈及清晨的水汽沾满了双手。就像英雄题材电影里激战七天七夜后唯一幸存的将军手握绝世宝刀，沾满了敌人的鲜血一样。 “以后再也不上通宵了，我是一名刚上高一的学生啊，怎么可以这么颓废？”秦晋来到一棵大榕树下，双手合着十字默默发誓。周围的行人还是很少，只有偶尔路过的汽车，朝不知名的远方为着不知怎么言说的目的急速前行。瞬间出现的声音和光线，在他身旁不可阻挡地上演。 街道旁的住宅区已经在黑暗中陆续出现几扇开灯的窗户，秦晋多多少少不再感到那么孤单，毕竟行走在漆黑的街景中，绝望的情绪最易滋生。 轻轻打开宿舍的门，空荡的回音充斥在他的耳膜上。里面空无一人，高中第一个月假让他们出现有史以来第一次恋家的情结。他还记得走的时候，有人狠狠的拍了桌子，说，老子终于有几天可以不吃食堂那猪食了！然后平静的课间出现了此起彼伏的声音。 语文老师的普通话讲得极好，可这是理科班，即便她读着优美的唐诗宋词，下面的学生依然像家里死了人一样沉默乏力。秦晋悄悄拿出草稿纸，窗外的桂花树香味飘了进来，他深深地吸了一口。他用笔在纸上写着楷书：气质－－－这是他对这个大学刚毕业的语文老师的印象吧。 秦晋抬头看了看前面的同学，都低着头记着老师重复了三遍的笔记，偶尔会有一些同学茫然不知，还没从刚才的睡梦中惊醒，于是挺直腰板伸长脑袋望着老师，再之后便是老师和全班同学的聚焦。窃窃的笑声开始出现。 秦晋又写下了三个字：猫小贝。不过这次是飘逸的行书。 那个放月假的傍晚，秦晋打开博客后看见了“猫小贝”的留言，然后便以好奇的心态加了好友，之后竟聊了一整个晚上。光鲜明媚的“猫小贝”感染着阴暗晦涩的“吴侬软语”，即使千里之遥。 窗户外一大群白鸽飞过，不过脚上却没有一字千金的家书。 在这个世界上有那么一个人，她在离你很远很远的地方，可能是白雪皑皑的青藏高原，也可能是风吹草底见牛羊的草原大地，你不知道她的容貌、名字、声音、习惯，你们仅凭着文字在交流，可她深深地住在你的心里。当你考试失败后，你想告诉她以后我一定努力；当你感觉被朋友冷落后，你想到你还有她，所以便不再那么伤心；当你遇到一个你很喜欢的女孩时，你告诉她，我不会去追她的。 “猫小贝”在秦晋的心里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秦晋，秦晋，秦晋起来回答问题……”语文老师温柔而又有点生气的声音叫着他，他慌忙地站起来，匆忙中把同桌的书碰掉在地了。周围的同学们开始转过脑袋发出笑声。 “今天同学们下去写一个作文，题目自拟，主题自定，文体不限，不少于800字。” 同学们的叹息声再次传来。 学校里每到下午三节课后便会播放广播，因为广播室里尽是学生任职的缘故，就一如既往地播放着时下流行的音乐作品。秦晋感触最深的是昨天的那首歌。当时他正在寝室里洗衣服，一用力洗衣粉的泡沫就飞溅到他的脸上。他突然听到了这首歌，旋律如磁铁般吸引着他，就像是多年不见的好友，在家门口突然拜访，跑下楼后就紧紧相拥。 因为是在寝室里的缘故，所以听得不是很真切。后来在同学的手机上知道了它叫《青花瓷》。于是这三个字就在以后的课堂上无数次地出现在草稿纸上。楷书。行书。草书。 还有里面的每一句歌词，都无数次地出现在街头的哼唱中。没有来由，莫名的喜欢。 或许，是有来由的吧，因为猫小贝，因为他伴随着这首歌喜欢上猫小贝。五年，十年，二十年后，听到这首歌，还会清晰地记得这段岁月吧。哪怕天各一方，从来都不曾真实地存在于彼此生命里。 不曾存在，却又无时无刻不影响着彼此。 冗长的午后，阳光中夹杂着灰尘，斜照在秦晋因贴在凉席而充满纹路的脸上。他的每一个动作都会引来疼痛，昨天的冷水浴终于得到了会生病的印证。以前的每一个星期天，他都会去上网和猫小贝聊天，说着彼此文字里的秘密。 他们从不谈现实，因为她曾说现实太肮脏。 暗恋就在一字一句中缓慢发生，如一个白色的茧，倘若满足了所有的生长条件，就会破蛹成蝶。 校园里昏暗的灯光照着走廊，模糊不清看不见秦晋的整张脸。教学楼已经空无一人，繁华过后的宁静，或说死寂，更让人胆战心惊吧。如果不是因为生病而忘记带作业回寝室，大概三年都不会在这个时候来到这里。他还没让自己的心安静下来，以更好地听清上面的脚步，就看见了一个人影，她穿着白色的羽绒服，领口的羽毛在下巴来来回回。 星期一，下午是两节语文连堂。 同学们都还在午休，垒得高高的书遮住了他们的头，慵懒与疲倦弥漫在教室里。语文老师抱着上次交上去的作文，叫课代表分发给同学。有些同学没有拿到作文本，于是小声叫着课代表。课代表耸耸肩，做出茫然无知的表情。 “遭了，肯定是反面教材。”类似的言语开始如潮汐一点点涨高。 秦晋也没拿到。他看着语文老师，两眼泛出光芒。她穿着白色的羽绒服，领口的羽毛在下巴来来回回。 “一段不期而至的爱情，命运能否坚守，信念能否依旧？”语文老师来来回回地走在课桌之间，用标准的普通话念着秦晋的文章，话题是同学们感兴趣的爱情，于是掌声此起彼伏。 校园外的数码店响起了音乐，是最熟悉的“青花瓷”。 时光就在这样的日子里慢慢走过，对猫小贝深切的思念，对数学数列一章的茫然。一切的一切就像生命进化的最初，从海洋里的无机物到有机物，再经历几十亿年的光景，到人类的雏形。学习漫长得让人有点厌倦，可还是带着好奇的心理，想去看看高考到底有多残酷。 秦晋已经有很久没在网上遇见猫小贝了，自从上次作文被老师念了之后，那个博客首页就停留在那里，没有更新，没有任何讯息。难道她出什么事了，难道她发生了什么重大的变故，难道她不想再见到我了，可是她曾经说下的那些承诺，掷地有声，铿锵有力。 寒假里，秦晋只能偶尔上上网，而每次去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打开博客，看看猫小贝的讯息。想看见她以前对自己说过的话，现在依然出现在对话框里；想看见她博客上关于自己的文字，依然暖心地出现。偌大的网吧，里面的人吼着与游戏有关的话语，躲在角落的秦晋，低着头悄悄拭去了眼泪。 小贝，你怎么不见了，你在哪里呀？ 夏天。冬天…… 时间已经过去了两年半，猫小贝还是没有出现过，秦晋却更努力地学习，把对她的思念，都转化到一个个难解的数列题上，一个个长长地英文词条上，一个个电流交错的物理题上…… 而这一切换得的是，全校第一名的好成绩。而且已经保送到浙江大学，不用参加高考。 可他依然选择参加高考，因为他答应过猫小贝高考会考一个好成绩。 尽管如此，他还是会在栀子花开满山坡时，还是会在一个人划着小船时，还是会在看着电脑泛出蓝光的时候，想起她，想起她和自己遇见的那个傍晚，那时的自己有一股聊整个通宵的冲动。 现在没有那股想法了吧。那时她对他多好啊。 好到不再相信这个世界上会有第二个人对自己那样好了。 语文课已经失去了存在的意义，同学们都在高高的城墙下，计算着永远也解不出来的数学题。偶尔有女生摔笔的气愤，偶尔有埋头抓狂的行为。高考像染缸一样，上色好的，就成了优质布料；而色彩错乱不堪的，就成了废弃品。 可语文老师依然带着笑容，一如既往地从第一分钟认真讲到第四十分钟，哪怕下面只有寥寥的几个人在听。 窗外下雨了，“青花瓷”的旋律伴着雨滴，一声一声，如绣花针落地。 6月8日，秦晋在考完最后的英语后，离开了母校。一个人走了，没有去和同学们聚餐。他来到了网吧，那台电脑是他曾经和猫小贝遇见时用过的那台，上面已经有些陈旧了，鼠标垫不知换了多少个。秦晋依然朝她以前给过的邮箱发着邮件，风雨无阻。他写着： 小贝，我今天高考完了，感觉很好，没有违背我们曾经的诺言，我肯定有一个很好的分数。 在走出考场的那一刹那，我看到了天上美丽的浮云，它们是你叫来看我的吗？ 我好想你，在每一个时刻。 每一个时刻。 出门时下起了蒙蒙烟雨，秦晋狠狠的把衣领往上提了提。路过的行人不曾存在，服装店里闪烁的灯光不曾存在，喧闹的集市不曾存在，静止的风景不曾存在，秦晋自己，也不曾存在。 《青花瓷》再一次在耳旁响起。这次的感觉比任何一次都浓烈。 语文老师坐在窗前，开始回复一封封充满等待的信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