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姑落叶归根，回归故里沈阳。一别几十年了，今早接她电话，说芸在她那里，让我马上过去。我又惊又喜，芸怎么会在她那里？我立即打票坐动车去沈阳。我恨不得一下子就见到芸…… 芸是我初中同学，很要好，经常在一起，后来她考上沈阳三中，我考上了沈阳九中，虽然不在一个学校，但来往照旧，我们早恋了。后来她考上了北京外语学院，我离开辽宁沈阳下乡到了河北，。一个大学生，一个农民，能走在一起吗，何况她父母又那样反对，我不再幻想，毅然决然地放弃了，中断了联系。在她面前，我从人间蒸发了，这之后，我的亲属们也都相继离开沈阳，据邻居们说，芸曾多次打听我们的去向，不得真实情况。文化革命时候，我曾从千里外的河北农村偷着跑回沈阳，碰见芸的好友玲，从她那里我知道了芸的大体情况，毕业后留京在外事口工作。并说她一直在找我。 一直找我？这个我信！ 上个世纪的事情了。那天，初中新生入学时的路上，我遇上几个小男孩围着欺负一个小女孩，捋走了她辫子上的蝴蝶结，我上前打抱不平，他们就群起打我。 敢打我？我八岁就开始学武术，没用三招两式就把他们打跑了，夺回女孩的蝴蝶结……这个女孩就是芸。从此，芸跟我相识，她在五班我在八班，我变成了她的保护神，再没人敢欺负她，她学习很棒，在她帮助下，我的学习成绩也直线上升，我当了学习委员，后来又当了班长。芸常去我家里，我父母早逝，是奶奶抚养我长大，奶奶很喜欢她，比我大点的姑姑更喜欢她。一天，芸偷着给了我一方绣花手帕，我就把自己佩戴着的玉石观音摘给了她，这之后，我们的关系好像就不一般了，倒有些拘谨起来，我们的接触不那么公开了…… 考高中时候，芸考上了重点女子三中，我的成绩比她还高几分，却上了普通高中，是我家的破成分害了我。我很沮丧，芸对我说，不怕，我转你学校。 虽然没有转成，但我还是很感谢芸的这份情。学习很紧张，我们见面的时间少得多了。一天，芸的好友玲到学校找我，告诉我，芸约我在万泉公园见面…… 我家就在万泉公园附近，这里是我儿时乐园，经常在这里玩。 芸比我早到公园，她坐在垂柳下的长条椅上，望着河中心的舞厅出神。欢歌笑语传过来。沈阳浑河从公园西侧流过，垂柳依依拂着水面，红色的轻舟穿来穿去，船桨荡漾，河水拍岸。。我提着脚跟轻轻地走到芸的身后，又悄无声息地伸出双手蒙住她的双眼。 芸猛地扒开我的双手，一回身，“人家都到半天了，你又迟到了！” 芸历来准时，我不大守时，对此我无话可说。 芸拉我坐下，我就机械地坐下了，没有说话。 芸不悦地望着我，拉了下我的手，“还生气了？” “没有哇。” “为什么不说话？” “来晚了，让我说什么？说对不起？” “解释一下吗！” “解释有用吗？你都不高兴了。” “我不高兴了吗？” “不高兴了。” “哈，我真那样了？怎么会呢！” 我板着的脸一直没有放开，硬装男子汉，所有的思念统统压抑着。 芸可能真的动气了，她默默地移动着脚步，离开了长条椅，转身要走。 我急了，一拉她，“走什么呀？” “不走在这里跟你怄气？” “谁跟你怄气了？”我绷着的脸松开了，开口说话，“什么事让我来呀？不说说就走？” “其实也没有什么事，就是想你了，见见面说说话。” “我也是啊，好久没见了，心里真想哩。” 芸抿嘴笑了，我们重新并肩坐在长条椅上。 这里虽然比较偏僻，是公园里最肃静的地方，看水上舞厅倒影，看轻舟泛波船桨荡漾，却最清楚最真切。从紧张的学习里出来透透气散散心，这里真是太好了，感到无比的轻松惬意。这时一对戴眼镜情侣携手揽腕从我们身旁走过去，还回头看我们一眼，一阵耳语，又一次回头，那眼光好像是奇怪，好像是鄙夷，当时像我们这样年纪是不能谈恋爱的，会被耻笑。我对他们的神情很反感，站起来对他们说，看什么看？你们够浪漫的了！那年月，男女携手揽腕而行也是不光彩的。他们没有说什么，摇了摇头，匆匆地走了，却拉开了距离，手也放开了。 他们心虚了，我朝着他们的背影吐了口，什么玩意？五十步笑百步！ 芸皱着眉头说，“得了，别得理不饶人，人家不就是看你一眼吗，用得着这样吗？” 芸颇不以为然的样子，我也只好息气敛声。 芸一转话题，问我高考志愿事，我说考清华，芸说考哈大，我们一阵争论，最后芸还是依了我，答应报北京外国语学院。 时间真快，不知不觉间高考临近了。政审结束了，那时候沈阳提前搞政审，班主任对我说了政审情况，我的政审不合格，没有考试成绩就盖上不予录取的长条印章，别说去北京，连沈阳也留不住，所有大学都不能录取，这是政策。老师很是替我惋惜……当时听了这结果我就哭了，仰面嚎啕痛哭了，这是没办法的事情呀！ 毕业班的学习很紧张，一轮又一轮的复习考试，大多同学忙得焦头烂额，我升学无望，只求毕业，很悠闲自在，不知底细的同学说我胸有成竹，哪里知道我心中的苦楚？芸也多日没有露面，我也不好意思把坏消息告诉她，几次去芸学校找她都没有勇气进校园，每次都是在门口徘徊一阵就垂头丧气返回来，怎么张嘴说呀？ 这天，我家来了一位亲戚，奶奶叫他宽子，宽子在河北农村当队长。当时上山下乡很热门，我心血来潮决定跟他走，奶奶不同意，我就说了国家的高考政策，这之前，我一直没有透露消息。奶奶听了半晌无话，没办法也只好就答应了，走前我决定见一见芸。芸的家我去过，轻车熟路，很快就到了，芸家的房子临街。他家正吵得热闹，我站在门外听，原来芸正跟父母吵。芸想找我，其父母不让，她爸爸说，“他那样的出身，连上大学的资格都没有，你跟他来往什么？”芸的妈妈说，“你就死了这份心吧，不能看着你往火坑里跳！” 芸只是哭个不停。 芸父母的话激怒了我，我转身就走。次日我跟着宽子叔就走了，远离故土，来到河北。这是一个极陌生的地方，离沈阳一千多里路，我开始在这里生存，神不知鬼不觉。 我并不恨芸，只恨她父母，后来仔细一想他父母有什么错？就谁也不恨了，只恨我自己没有托生好。开始那段时间很难忘记芸，闭上眼睛就是芸，睁开眼睛还是芸，思念牵挂，很难割舍那份情。 宽子叔对我很好，后来还帮我成了家，我慢慢地也就忘了芸。有时候我也恨自己，为什么这么薄情？都说痴情女子负心汉，还真不是瞎说，我自己不就是很好的例证吗？有时候也替自己开脱，我这样做也是为了芸的家，为了芸的前途…… 我在宽子叔的照顾下，很顺，没多久就当上了民办教师，后来我被保送上了大学，毕业后回乡又当了教师。一双儿女也相继大学毕业，女儿是公务员，儿子是律师。 …… 奇怪了，姑姑刚回国定居，芸怎么会在姑姑那里？芸怎么样？应该不错吧？外语学院毕业外事口工作，老公一定很棒，孩子们也会很优秀。不知不觉间，我自惭形秽起来，但我还是很想见见她，旧情难忘啊！ 我想象着见面时的情景，是哭还是笑？是握手还是抱一抱？老了，也麻木了，年轻时的激情早已荡然无存了。 我想象着芸的面貌，还是鼓鼻子鼓眼睛那么清秀俊俏吗？，毕竟年过花甲了，一定也是老态龙钟的小老太了…… 去年十一，我探望过姑姑，知道姑姑住在沈阳九如溪谷风景小区的别墅楼里，在郊区。动车准点到达，急急忙忙下了火车，我忙三火四打“的”直奔姑姑家。 姑姑正站在楼前张望，很着急的样子，见了我迎上来悄声对我说，去吧，芸在等你，我去市里你弟弟家，你姑父先走了。 不知为什么，有些紧张，心“蹦蹦”直跳，我稳定一下自己的情绪，走进楼里。 一个光头的人穿着僧袍站在客厅里，正凝神观赏着王羲之的苏武牧羊图。大概是听到了我的脚步声，一个回转身，打一稽首，念了声阿弥陀佛，施主好……我愣住了，也吓了一跳，这个尼姑打扮的人是谁？我上下左右端详着她，慢慢明白过来，这不就是我曾经爱得死去活来的芸吗？这哪里是那个清秀俊俏的芸？满脸沟壑，布满了沧桑，更何况还是一老尼姑。我震憾了，就如听到一声惊雷，莫非芸出家了？ 我愣在那里，一阵瞠目结舌。我的心如汹涌的波涛在翻滚，怎会是这样？我在心里呼喊着。想好的那些话，设计好的那些见面礼仪，什么都用不上了，什么都不用说了，什么都用不着了，我的心有如塞进一团烂麻，乱极了，我终于抖颤着喊出了三个字，你是芸？ 芸却很平静，没有任何表情，心静如水，但脸上的那丝苦笑还是被我觉察到了。 “阿弥陀佛，那是我的俗名，现在我的法号是无欲。……” 我突然觉得很累，两眼有些模糊，心也很痛，有些支撑不住了，就近坐在沙发上，合上了眼睛，控制着涌上来的泪水，但泪水还是无情地流了下来。 这时，芸，不，是无欲，对我说，“施主，一切都过去了，什么也不用说，你只告诉我当年为什么不辞而别就足够了？” 我沉默着，最后还是如实讲了当年的气愤和冲动…… 芸，不，是无欲，很平静，不，很不平静，我能觉察得出来。那熟悉的目光里有惊愕…… 无欲念了声佛，拿出一个紫檀色小木盒递给我说，物归原主吧，施主保重。说罢迈步出屋，头也不回地走了。 盒子里装着我当年送给她的玉石观音。 姑姑告诉我，芸的人生路很坎坷，文革中被错关牛棚后又送农场劳动改造，落实政策后返原单位途中遭遇车祸险些丧生。一生未嫁，为了一个承诺，她寻访了你多年，你送她的那块玉石观音，一直陪伴着她…… 是我一时的冲动，不，是我的绝情害了她，不然她如何会皈依佛门？是我害了她，我的玉石观音，我的承诺，我的负心，耽误了她的青春，摧毁了她的人生幸福，我对不起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