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愛玲的《赤地之戀》里，有個很惡劣的蕩女，叫戈珊。 她爲了引誘老實人劉荃成為她的入闈之賓，頗使了些手段。比如她空著身子穿一件肥大的列寧服，領扣不系，直開到胸前，深深的乳溝掩映著“兩隻白膩的圓球”，“皮膚由微黃泛入潔白，正像蛋捲里托出的雪糕球”。劉荃無意中瞥到這番景象，頓感神搖，“像一個小孩在櫥窗裡看見奶油蛋糕，忽然發覺櫥窗上並沒有裝玻璃，一伸手就可以拿到了”。 這還沒完，她繼而坐到劉荃的側背後，“劉荃的肩背上仿佛熱烘烘貼著兩隻燈泡……甚至于可以分明地感觉到那两只乳头，像柔软的掀起的小嘴，钝钝地在他背上擦来擦去。” 蕩女之所以叫蕩女——花了這麼多心思，終於把傻小子劉荃勾到床上顛鸞倒鳳陽光雨露，劉荃卻根本不是戈珊的唯一。劉荃有次閑來無事上門求歡，明明聽得屋裡窸窸窣窣，卻敲不開門，只好無措地寫了張條子，表示來過，自門縫塞入。改天他正跟戈珊旖旎纏綿，忽聞敲門，身下嬌喘呻吟的戈珊頓時收聲，同時示意他不要出任何動靜，過了一會兒，門下塞入一張紙條——恰如劉荃那天吃閉門羹的情景再現，劉荃大感噁心——生氣地狠虐戈珊，戈珊於是意外收穫到癲狂的高潮…… 如此對眾多男性肉體不知疲倦的貪戀，張愛玲的結論是：這女的心理有問題。 因為是第二女主角，也沒交代問題來源，只告知，女人這樣蕩，必有理由，也必然不大正常。 艷名遠播由古直蕩到今天的魚玄機，自然也有她蕩的緣故。 “愛而不得，輾轉反側。” 你等的那個人，總也等不到，心灰意懶之際，起了古怪的虐心，把自己扔出去，人盡可睡，捏弄狎昵，終成一個破玩具。 享受自毀的快感。 這就是電影給出的原因之一。（本片有三個編劇，能看出至少其中一位編劇大概有類似看法。） 魚玄機有運氣碰到她的真心人。沒運氣跟他耳鬢廝磨。 英武的遊俠崔博侯有一把漂亮的簪子，是他初戀情人的遺物。那女孩是個可憐人，被夫家虐待，無法忍耐，以簪刺喉，血流了一天一夜才死。崔博侯替她報了仇，簪子也成了他的藉口，他從一個地方漂泊到另一個地方，從一個身體漂泊到另一個身體。水中撈起粼粼的魚玄機，第一件事就是告訴她簪子的故事。又藉口指血跡給她看，摩挲膩弄起來，英雄美人，遂縱情舟上——畫面極其綺麗靡靡，美麗的肉體盤在一處，顛簸糾葛，碎冰爛月，有不期而遇的生疏，又有恰好合隼的驚喜。 若拿出女性的陰道通往心靈這樣的陳辭濫調出來解釋魚玄機對崔博侯的戀慕，實在沒有意思。性只是錦上添花的東西，也絕不是誰先占下山頭誰就可以宣誓主權——兩人早已歷經人事，湖上邂逅全憑偶然，卻是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劈開混沌，人生從此晴明麗朗。那喜悅仿佛皎白的月光照見生命盡頭的黑暗，你迎著那黑暗走去，不再害怕。 他倆自然而然就成了知己。 何為知己？草坪上倚在一處放風箏的時候，你伸出腳去勾那風箏線，身後攬住你那人，竟也不期搭上一隻腳來，跟你一起壓線，一起角力。你樂意提筆在他毛茸茸的大腿上寫幾行小楷，他先驚一下，繼而吊著大腿膩聲把詩句念給你聽。 知己就是一起做那些又傻又開心的事，說些膩味可疑的話，不覺得蠢，還沾沾自喜。 魚玄機對崔博侯的感情並不是“仰”慕，所以她在兩人逗弄風箏最開心之際，咔嚓鉸斷了風箏線。相愛很好，沉溺很美——不過如果我突然按個暫停、敗個興，會怎樣？（知識女性的“作”。） 魚玄機有十成功力的愛戀，甜膩在一起只能使出六成，就開始原地打轉舟自橫，魚玄機想用一己之力往前推——種種傲嬌的人為劣化行徑，更像是起跳前的下蹲攢力，是女人彎彎繞的小心思，接得住你就是那個人，接不住你就是路人甲。可惜崔博侯沒有時間領悟了。 崔博侯走的理由是什麽？ 也許是那把簪子；也許是《九歌·国殇》“带长剑兮挟秦弓，首身离兮心不惩”的豪情；也許他也一樣覺得不甘心，停留在一個女人身邊的俗套，他還有壯志未酬。 魚玄機從此寂寞得死去活來，她肌膚飢渴地不惜剝光侍奴綠翹，一點一點地摩挲綠翹的肉體——也緩解不了那種相思所帶來的極度的渴。 說來奇怪，人的肉體又有什麽區別？爲什麽只有獨特的那一具會帶來抵死的快感？ 她甚至不惜手持崔博侯留下的面具，抵住綠翹的身體，頗具象徵意味的大鼻子在綠翹周身遊走，這場面很像是她在想像，崔博侯跟其他女人是怎樣肌膚相親的？——用來刺激自己的性幻想，也用來虐待自己。 魚玄機的“病態”並不隨便露給別人看。她素有艷名，公子王侯你來我往，推杯換盞，吟風弄月，根本是等閒小事（前面說了，性是樂子而已，不重要），日子一直是這樣過來的。誰也看不出她的寂寞。 直到有一天來了一群悍匪，那已經是兩年之後。情勢極端緊迫之際，思慕的俠客崔博侯竟然突現，砍瓜切菜為她解圍。 魚玄機眼波流轉，壓抑著問他：如果不是追逐強盜，你會回來看我嗎？ 問出這句話，魚玄機已經在示弱，弦外之音的“我想你”，可惜崔博侯未解風情。 魚玄機立刻收起軟弱，老友狀戲謔再問：這兩年來你睡過多少女人？ 崔博侯帶著醋意反駁：我不記得了。那麼你又睡過多少男人？（“你以為你的豔麗生活我不知道嗎？”） 魚玄機頓時色變——她睡過那麼多男人，卻其實仍是個純情的人。她跟各路不相干的公子淫猥苟合，大談房中秘術，卻受不了那個心愛的人一句這樣輕視的質問。她惱了，所以當這個日思夜想的男人欺身上來求歡的時候，她立刻斷然拒絕：“我沒心情。” 真是個寂寞的故事啊！ 等了兩年的愛郎來了，卻一言不合，和衣分臥。終於忍不住半夜裹著薄衫前去示弱——侍奴綠翹竟然捷足先登！她竟敢哀求自己的心上人娶她回家！魚玄機真是被各種三昧真火燒焦了心（想想曼璐、曼貞和张豫瑾，想想曼璐爲什麽對曼貞下毒手）。 暢快淋漓的歡愛過後，愛意和恨意雜陳胸口，逼得她竟然舉起了利劍，要刺穿這個孔武的肉體。這是電影中第一次她把愛意這麼明白地表露給崔博侯——以差一寸就刺進他喉嚨的形式。崔博侯的眼神是難以置信的焦慮，他並不明白魚玄機的心（被其他女人示愛的帳都要記在你頭上的男人們！你們完全不懂這件事吧？）。殺心就是愛戀之心，他不懂（他的好友歐陽鑄劍倒懂，最後涉險入獄探望魚玄機，自薦要親手殺掉苦苦思慕已久的魚玄機，被魚玄機斷然拒絕）。 這次再不歡而散，魚玄機應該是徹底絕了望——誤會也不說誤會，真心也沒有真心，要做愛，跟誰不是做？各種沒意思。 饒是知己，崔博侯也不明白她諸多異常行為的動機，同樣的，魚玄機也不全然懂得崔博侯，他倏忽來，倏忽去，究竟把她當什麽？（ “你是什麽人？你想來就來，想走就走？”魚玄機終於在殞命前喝問出了這句心聲。） 細看全片，風情萬種的魚玄機沒有對崔博侯使出任何“誘惑”的招數，她連個媚眼都沒拋給崔博侯。有心思耍招數的，無非是愛不夠多，而且使招兒，對那男人，不也是種小看與侮辱？ 她像個不懂事的小孩一樣跟崔博侯使性子，鬧脾氣，要崔博侯疼她哄她，落空后深深失望，伏在樹下凜冽的寒風裡，久久不願起身。 關係弄成這樣，已經是一片死灰餘燼，毫無指望了。故事只待廢墟一般的魚玄機怒殺綠翹，再東窗事發，砍頭完事兒。也許導演真是很愛魚玄機這個人物，就像魯迅最後樂意曲筆在夏瑜的墳頭憑空添上一個安撫的花環，導演柳暗花明地安排了神龍擺尾——崔博侯竟單槍匹馬來劫法場！ 當他戴著面具騎著快馬躍進刑場，魚玄機唇邊出現了全片最美麗的笑容。然而她再三避開崔博侯伸過來的手，死意已決。 末了發生了最動人的對話—— 崔博侯：“玄機，你爲什麽不走？？” 魚玄機：“我走過很多女人不敢走的路，沒心情再走。博侯，你爲什麽不流浪？” 崔博侯：“救了你一起流浪，救不了你還流浪什麽。我陪你一起死。” 這個讓她失望、失望再失望的男人，最後竟然奉上雙倍驚喜——好一個五彩斑斕的花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