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人肠断浅水湾 1942年1月12日，日军占领了香港，局势稍微平稳了，第二天黄昏，骆宾基把病重的萧红送进跑马地养和医院就治。次日，医生诊断萧红为喉瘤，必须立即手术。萧红让骆宾基在“手术责任单”上签了字，就被推进了手术室。 手术室里，无影灯下，手术正在紧张地进行着…… 可是，气管被切开后，并未发现肿瘤，原来竟是误诊！事已至此，无可挽回了，医生只好给萧红装上铜嘴呼吸管，这样一来，给萧红增添了许多生理上的疾患与痛苦，萧红精神更加一落千丈，她只求速死！ 从手术室推出来后，萧红只是昏昏沉沉地睡，一句话也不讲，而她心里的痛苦是难以用文字来描述！ 入夜时分，萧红无精打采地睁开眼睛，发现日夜守候在床前的宾基身旁，多了一个端木，并见端木正在用手试泪。宾基的眼睛也是湿湿的…… “端……端木，你怎么在这儿？你不是‘突围’出去了吗？”萧红用沙哑的声音问道，她的喉管接头处，发出“咝咝”的响声。 “萧红，你醒来啦！我没有去‘突围’，我这不又回到你身边来了吗？” “香港已经沦陷，别人都纷纷逃出去了，你怎么又回来了呢？” “我撇不下你，说实在的，这些日子，‘道义’一直在我心里抗争着！我觉得，我不该把责任都推给骆宾基。所以我又回来了。后来，我四处为你寻医求药，唉，在这战火纷飞的年代，一切都是徒劳无功。我，我错了，没能够好好地照护你，你能原谅我吗？” “端……木，”萧红吃力地说道，“太难为你了，我以前错怪了你，我现在死……死而无怨了……” 未等听完萧红的话，端木连忙伸手捂住了她的嘴：“爱妻，休言‘死’！你才三十岁，苍天有眼，决不能这么快夺走一位才女的生命！你还有很多很多东西要写啊……” 萧红十分留恋地：“我何尝愿撒手而去？可是，你看我这个样子，连吃饭都咽不下去，还能活吗？” “事情总还没到绝路,慢慢来吧,千万不能丧失信心！”端木安慰她说。 可是，将近一周过去，萧红依旧是粒米不能咽，只能靠输液维系。伺候在她身边的端木和骆宾基都很焦急，经两人商量，当天（1月18日）即办了转院手续，遂陪同萧红乘养和医院红十字急救车，转入玛丽医院。 玛丽医院医师立即为萧红作检查，结果确诊为肺结核与恶性气管扩张。由于不能咽食，必须重做手术，更换喉头的呼吸管。萧红睁着无神的眼睛，怀着一线希望，被推进手术室。可是一场手术下来，萧红气力耗尽，说不出话了，已经处于病危阶段。19日夜，她用手势向骆宾基要笔，在纸簿上写下了断肠的那几段文字：“我将与蓝天碧水永处，留得那半部《红楼》给别人写了！”又写道：“事未竟，身先死，不甘，不甘。” 21日夜，日军占领了玛丽医院，玛丽医院门口已经换上了“大日本陆军战地医院”的牌子。医院的原医护人员全部撤光，住院病人一概被驱逐出去。端木与骆宾基只好用担架把一息尚存的萧红送往红十字会临时医院。该医院设在圣土提反女校。 奇怪的是22日清晨，萧红忽然状态急剧好转，可以说话，面色也红润起来。八点钟时还进了早餐。然后她迫不急待地向骆宾基索要纸笔，竟然斜倚在床头写作起来。只见她在纸上首先写了两个大字——《红楼》，接着胸有成竹般地写了起来。原来萧红早就拟好了《红楼》这部书的腹稿提纲，所以下笔如行云流水。 看着眼前的萧红，一种不祥之兆涌上了端木的心头。他把骆宾基拉到一旁轻声道：“你以为这是一种好现象么？” 宾基茫然道：“我也觉得挺奇怪的，怎么会突然好起来了呢？” 端木凄然道：“有些人在临终前会出现‘回光返照’现象……我还是去请医生过来瞧瞧吧！” 果然，医生进来看过后，示意二位出来，沉痛地对端木和宾基说：“准备后事吧。” 二位绝望地：“医生，难道就再也没有挽救她的余地了吗？！” 医生摇了摇头，叹了口气，肯定地：“没有，就是华佗转世，也无回天之力了！你别看她现在精神十足，这是因为全身最后的能量都被释放了出来，医学上称之为‘回光返照’。短则一瞬间，长也不过两三天，就会能量消耗殆尽，全身衰竭而亡。” 骆宾基和端木蕻良万般痛苦地回到病房，但见萧红依然埋头写呀，写的…… 一缕晨阳透过玻璃窗照射进来，映在萧红的脸上，绯红如妆，眉不描自翠，唇不点自华，胸罗锦绣，笔裁云霞——简直如一塑美丽、圣洁的雕像，定格在那儿！ 端木与宾基怔怔地望着，谁也不愿上前去打破这一幅美好的画图。可是心里却在流泪，一分一秒地尝受着这人世间生离死别的煎熬！ 九点钟过去了…… 十点钟过去了…… 十点三十分、十点五十分……突然，萧红一声惨叫，晕了过去，手中的笔“叮当”一声跌落在地上。端木和宾基赶紧冲上前，一人执其一只手，摇着，喊着：“萧红！萧红！萧……”再看萧红，脸色又恢复了惨白，眼神荡然无存，大口大口地喘息着，出现了心肺衰竭的险象…… 见此情景，二人知情况不妙，骆宾基泪流满面地轻轻地将萧红抱进怀里，头发散乱地垂在他的臂弯。千呼万唤，已不能言，痛泪两行，涔涔流溢。既而喘渐微，泪渐干，脸色逐渐灰黯，喉管的刀口涌出泡沫，终于萧红在骆宾基的怀里吐完了最后一口气。时1942年1月22日11时也。 端木蕻良已经哭晕了过去…… 陕北延安。 就在萧红逝世的当晚，萧军突然一骨碌从被窝里坐起来，惊呼道：“萧红死了！” 睡在旁边的妻子王德芬，打了一个哈欠，揉揉眼睛，嗔怪道：“半夜三更的，说什么梦话，怪吓人的？” “哎呀，萧红死了！我梦见她的幽魂来向我告别……” “我说萧军，你也是个唯物主义者，怎么信起迷信来啦，这世上哪有什么鬼魂？” “太太，我本来也是不信有什么冥界的，可是方才这个梦，使我断不可轻易否定它，难怪‘灵魂’之说，一直是世人所探究的课题。” “哎呀，那不只是一个梦吗？难道你拿梦也当真？” “太太，你别急，听我给你细说一遍。” 王德芬索性也坐了起来，披上外衣，依偎在萧军怀里，发觉他眼中有泪，便说道：“眼泪都流出来了，你呀，真是的！讲吧……” 萧军边回忆边说道：“我在睡梦中忽见萧红披撒着头发飘然而至，口呼‘三郎’，眼底秋波，唇上春光，还流露着青春的气息。我惊问道：‘萧红！你从何处而至此？因何着一身缟素怪凄凉的？’ “萧红说：‘三郎，我是从奈河桥上来看你的……’ “我惊吓出一身冷汗，问她：‘那不是在冥界么！难道你……你已经离开了人世？’ “‘是呀，’她说，‘白天因为阳气太盛，柔魂弱魄，不敢接近，所以才夜间特来向三郎道声别！’ “‘可是萧红，你还这样年轻，怎么舍得……’ “‘可是我病得好苦啊！我曾想，假如你得知我病在香港，你一定会把我拯救出来的，是吧？！’ “我对她说;‘萧红，即使我得知了，我又有什么办法呢？你在香港，我却在延安。’ “萧红竟如生前那样微笑着说：‘可我现在倒认为死并没有什么可怕，你看我而今多舒服，多自在，解脱了病魔无休止的纠缠！’ “‘是啊！生者为逆旅，死者是归客；生又何足喜，死亦何足悲！’我安慰她说。 “‘只是我还有一桩心事未了啊。’她说。 “我就问她：‘萧红，你已是著作等身了，古人所谓，雁过留声，人过留名，你也做到了，还有什么未了的心事呢？’ “她就告诉我说，她临终前未能来得及交待，希望把她的骨灰带给上海许广平女士，而能附葬于鲁迅先生墓边。她说可怜她客死异乡，将不知何处青山造孤坟矣！” 萧军发觉自己前胸的衣衫湿了一大片？原来依偎在臂弯的妻子早已柔肠寸断，双泪交流…… 战火摧花怜落早，家乡望月叹归迟！ 1月24日，萧红遗体在香港跑马地火葬场火化。次日，骨灰安葬于浅水湾丽都花园。 1942年春天，端木蕻良和骆宾基在桂林会见了周鲸文先生，周先生听他二人讲述了萧红逝世的经过，真是感慨万端。他扼腕叹息：“哎！萧红并非患的是不治之症，可以不死，萧红竟死了！主要是战争害死了她啊！” 《望断青天一缕霞——哀萧红》节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