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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姐: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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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CHANAmo@chanamo 5/11/2012 4:10:00 PM
《桃姐》是一个奇怪的世界,刚进去有点陌生,步履刻意放缓,眼神游移着想识破煽情的花招,走着走着开始变得轻快,仿佛处处碰到熟人,不停与人点头作揖。似乎这里有一种快要消失的感情,它存在于上个世纪八九十年代,存在于筒子楼、四合院和村屋。作为一个看多了好莱坞电影传递价值观的中国影迷,进入这个世界里,你应该感慨:许鞍华正走在一条少有人走的小径上。哪怕前行者已逝,后继者无几,却不妨碍她舒卷自如,走出一路东方步法。 生死休涕泪 影片以这样一个镜头开始:Roger坐在候车室里,一个三口之家拎着行李从他身边经过,视线从室内渐渐转向户外,北方春天的早晨有点凉,火车撞击车轨,发出“铮铮”的声音,慢慢停稳。Roger紧了紧书包背带,踏上归途列车,然后才是同时展开的沉缓独白与对桃姐的回忆。场景、人物、天气都在第一幕的设定了影片的基调:空旷静谧。 先说悬念,桃姐和Roger的第一场戏是吃饭,桌上放好蒸蟹、蒸鱼和炖汤,Roger上桌后嘬了口汤,拨弄两下菜,头也不回地伸手接过桃姐递过的饭,桃姐则进到厨房继续忙碌,连饭都是在厨房里吃。对此导演在这设计了一组蒙太奇:桃姐养的小猫乐呵呵地扒食,Roger也“叭叽吧叽”埋头吃饭,并顺势设下第一段悬念:Roger是不是不知回报的纨绔少爷,或者桃姐无微不至的照料是因为两人有血缘关系?转眼到了桃姐中风住院,Roger的亲生母亲回到香港探望她。王馥荔饰演的梁母,又是给钱,又是炖燕窝,又是送围巾,但不自觉流露出的都是太太对下人说话的语气。你很自然地会去想,这是不是上层积极出于怜悯而非真情的打赏。之后梁母叫Roger留心深水埗的旧居,把它收回来装修一番,联系到一家人已经移民美国,你又会担心这是不是Roger准备抛下桃姐,打算移民的先兆。 很快,我们看到了事情的发展,那是一个充满人情味的世界——冷漠是平淡的感恩,高高在上是性格使然,收回旧居是为了给下人一个安享晚年的住所,没有穷山恶水出来的贫民,没有为富不仁的贵族。想一想,像是现实,再想想,又像是童话。但无论如何,通过《桃姐》,对于世界的信心似乎重建了一点。 贫富莫愁烦 好的电影能提供给观众一重感受,而优秀的电影是两重。不知道当桃姐走进老人院,镜头代替她的主观视点,不着痕迹地扫过一张张流着涎水,呆滞麻木的面庞时,导演的本意是传达什么。但毫无疑问,我们感受到了恐惧。或许是冲着消费亲情走进戏院的观众会猝不及防,可许鞍华追求的真实也正在于此。真正走进老人世界的人清楚,没有一个老人是不孤独寂寞,重复单调生活着的。 对比技术狂徐克,许鞍华是新浪潮里最急流勇退的导演,她几乎放弃了当娘的先锋手法和取材,《桃姐》最花哨的技巧,不过是一次错觉营造。桃姐前脚走进厕所,然后正对厕所的空镜头配合,画外是跌倒的声音,所有老人连忙呼救,担架抬出来,桃姐和其他人在一起,注视着老头被抬上救护车,却没有过多的惊愕。独身,买不起房,和80多岁的母亲住在一起的许鞍华,对生死是什么态度,对技法就是什么态度。做个不恰当的比喻,就是从《女人四十》的火爆阿娥,变成了从心所欲的70岁桃姐。许鞍华任教于香港城市大学,把所学所知传给年轻人的工作,和与80多岁母亲同住,市场陪老人家逛街买菜的经历,让她本人在生活中便经常于桃姐和Roger间转换,弥补了说别人家事可能会有的情感疏离。至于对老人院整体环境的描摹,则是许鞍华擅长。几乎沿袭了《天水围的日与夜》风骨的社区故事,让《桃姐》在母爱之名下拥有了更广阔的人情,这一点成功遏制了普通亲情电影的甜腻,是引发群体共鸣的基础所在。 继《千言万语》和《姨妈的后现代生活》之后,《桃姐》是摄影余力为和许鞍华的第三次合作。在贾樟柯北方的宽阔脚本里的日子,并没有生疏余力为对香港的拿捏。当然,普通观众眼里,《桃姐》不那么香港,没有钵兰街的放荡,没有旺角的嚣张,有的多时室内小景别和与《天水围的日与夜》如初一辙的房屋布局。有趣的是,64岁的许鞍华近几年最受好评的作品中,无不流露出与内地第四代相似的质朴自然。唯一的不同在于,许鞍华是将现实的最困境构筑成一个童话的高度,在发现价值观崩塌后制造温暖的慰藉,不像第四代面对时代变更时,往往流露出更多个体的无奈。 人生如朝露 再苛刻的观众也不能忽视《桃姐》的表演。叶德娴的好是意料之中,刚从中风中醒来那会儿,桃姐躺在病床上,想扒口饭,胳膊像被钳死一样,抬不起来;想招呼Roger帮忙,却只有嘴角右侧能动,腮上微微显出几条筋络,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这是控制表情到位的独角戏。搬进老人院后多是肢体的群戏。早晨起来,进大厅看电视,正碰上喜欢泡妞的秦沛拉不到人跳舞,伸手去了揽她,本来行动迟缓的桃姐就跟有个按钮按下似的,身子立马弹开。一个举动,让死气沉沉的老人院有了生机。还有的是影像的库里肖夫效应,Roger推着彻底瘫痪的桃姐在公园散步,中途稍停,四肢得靠绷带固定才不会从轮椅上滑倒的桃姐,艰难地抬头看看天,梧桐浓萌,阳光若隐若现,风像是蒲扇慢慢悠悠摇出来的。终身未嫁的老仆好像在享受些什么,这是影片最有诗意的场景。 刘德华的好是意料之外。桃姐出院后回家,打开搁在衣柜顶上的樟木箱子,里面都是些旧物:领的第一份工钱,少女时的手帕,和Roger的旧照片。桃姐一件件念叨,到拿出襁褓中Roger的背带时,格外煽情,说着Roger小时候在家总哭,只有背着他到街上转悠才能入睡时,Roger别过头去,面若平湖,胸中波荡。连平时对刘德华不敢冒的童鞋都说:原来刘德华不耍帅的时候竟然这么帅。——据说《桃姐》是刘德华职业生涯中第一次不带妆演戏。客串的明星则扩展了影片的维度,独眼的黄秋生带着一群武行兄弟靠开养老院、收账为生,徐克骗到老板追加投资后无奈摇头:“投资不够怎么守得住底线。”许鞍华用Roger的监制身份带出香港电影圈的今昔,把普通电影中明星客串可能出现的跳戏转换成了真实,还将传统主仆关系的瓦解、老人院的鳞次比和香港电影的垂暮,三位一体构建出香港进入老年社会的真相。至少这一回,许鞍华没有《天水围的日与夜》里对现状的乐观,否则也不会出现社会机构在中秋节,以老人为做秀工具的送月饼一幕。 最后,该怎么定义《桃姐》呢?固守香港的电影复兴,显然是影迷的一厢情愿;从香港电影工业的演进模式上,它也不具有被模仿再生的可能。或许它仅仅证明了许鞍华这个妙人,操纵老年人话题才从心所欲。所以,关于《桃姐》,更多的受益者是观众。结尾的闪回中,桃姐每晚都会趴在窗台等Roger回家,直到远远瞥见后者走到楼下,才关灯退回自己的房间——这是影片传递出最深沉也最易忽略的爱。不动声色,如同一杯温水,最是润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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