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吊车下左右摇摆的心
楼主
来源:smbaobao@smbaobao 5/13/2012 3:50:00 AM
想当年大学的时候,咱也是一个有志青年,琴棋书画,虽不是样样精通,倒也都略懂一二,那时候的梦想,是以后有一份自由的工作,能让我有时间放飞一下困倦的心灵。可是去年没考上北京某所著名院校的研究生后,我就像一只急于展翅高飞的鸟儿,重重的落在水泥地面上,摔得惨不忍睹。现实就是一把刀啊,把理想割得面目全非。没想到误打正着,考上了一个乡镇的公务员,为了丰富一下阅历,以及了解一下人民的公仆究竟应该如何做呢,在各位同学嫉妒幽怨甚至愤恨的眼神中我就很脸皮厚的工作去了。 我叫吴月鸣,很奇怪的名字,不要问我,问我爸妈去,我怎么知道月亮还会叫唤呢。到现在只工作了三个月,但我老感觉我的心,已经从纯洁无暇的小女孩,变成一个沧桑的老女人了,这么说多少有点摧残自己,因为我还要过一个星期才过二十二岁的生日。工作的地方离家很远,除非超过三天的假期,我别想回家的,这么掰着指头算算也只有祖国的节日还有春节了。工作的这段时间,我也不知道哭了几回,咱不是矫情的女生,也实在是社会险恶,刚刚踏出校门的纯情小女生,抵不住一股股邪恶的风啊,干瞪眼,却使不上劲。第一天上班,晚上的接风宴,唉,我也太实在了,傻乎乎的,不懂得推酒,就那种后劲大的干红,我一杯杯强逼着自己喝,不知道究竟喝了多少杯,结果大醉,被两个姐姐扶回宿舍。第二天早上领导婉转的批评我,喝醉了影响不好,我愣住了,那晚上一个劲儿劝我喝,那倒是让我真喝,还是假喝呀,吴月明呀吴月明,真是傻到家了。 还是先不写我了,我想表达的,是一颗左右摇摆的心,价值观的冲突,和一些疑惑。我知道自己已经不是小孩子了,该有自己的想法,和判断力,但是我发现很难,我还是不知道究竟怎样是对的,怎样是错的。 我们办公室主要负责城市建设,什么旧城改造、环境整治、市政工程等等都归俺们管,当然,还包括违法建设,这点我一直很纳闷,我还以为是归城管执法大队管的呢。我刚来,也就是个打杂的,啥都干,还经常不赶眼色,你说我这样性格的人,跑来凑什么热闹呢,体验一下公务员,还是赶快转行吧! 话说一天早上,领导来到办公室,手里拿着一个文件,说明天市里有一个观摩会,会经过中心大道,今天要把两边的违章建筑清理一下。我的心咯噔一下,这可不是好差事,这拆房子的事情,肯定会容易起冲突啊!办公室里全家总动员,驱车赶往现场,我穿着正宗的学生装,夹在那么多的官员里,觉得很不安,小心翼翼的往围观的群众那边凑凑,看看领导的脸色,又觉得不妥,再往回来来。这样折腾了几遍,觉得自己真是没良心,我吴月明的老爸老妈都是地地道道的农民,咱就是一个老百姓,站在哪里都是给老百姓说话的,于是勇气十足的站在群众这边,可是我算老几啊,就算真的想做些什么,也没有这个权利啊,这么想着又撤撤。这样反反复复觉得自己很可悲,刚工作没多久就变得这么心思复杂起来,站在哪里,还不是一样的吗? 其实所谓的违法建筑,就是放在道旁的一个很长的集装箱。看起来至少有十几米长,在一片空地上有些扎眼,旁边还有一个简易的铁皮房,据说这个是被一户人家用来开小卖店的,过去也让他们搬走过,但也没有过分追究,但这次可不行了,领导要来观摩,看到这个巨大的集装箱,肯定是要批评的。 集装箱的主人来了,是一个四十岁左右的大姐,她向我们诉说着生活的艰辛和不易,能不能照顾一下呢,就是一个小卖店,养家糊口的,还不能通融一下吗? 领导们一开始还认真的听着她诉苦,渐渐的有些不耐烦,便躲到一边去了。我的心有些冷,她就那么扶着一棵树,喋喋不休的,像是和空气在说话,那神态,那表情,突然让我想起了鲁迅笔下的祥林嫂。 秋风卷着黄叶在地上打旋,不时刮到脸上,有些刺痛。人群渐渐散了,她也开始沉默,冰冷的空气让我特别想逃离。 “你去找吊车把集装箱弄走吧。你这个真的不合法。”一位领导接着开始劝说。 大姐不再争执,拿着一个手机似乎在四处打电话。 “你们不用等着,我这就找吊车弄走.” 没有人相信,一堆人就在人家村头等着,我站在一块玉米地里,看着秋天的荒野。暗淡的天空几朵云低低的伏着,几只狗在地里奔跑,眼中唯一的绿色就是还藏身在土壤里的野菜了,我弯下腰在地上寻找荠菜,脚上沾了泥巴,软软的土走起来有些费劲。正自娱自乐着,听到有人喊把靠近大路地那堆玉米叶摊平一点,否则来观摩的领导看见影响市容。我行走的脚停在半空中,有些迷惑,这简直是小孩子做作业来糊弄老师嘛!来观摩的领导也真是的,要想知道真实情况,干嘛提前通知,自己过来看看不就行了嘛,看到一个虚假的形象,又有什么意义?一位老人在摊平的玉米叶上铺上一层落叶,我看着他迟缓的动作,心里越来越多的无奈和不解。 在象牙塔里待的太久了,最简单的小事,也会给我带来很多的感慨。 等到午后肚子饿得咕咕叫的时候,也没有看见大姐找来的吊车,领导上火了,这么一堆人伺候着,什么事情都不干,就等着清理违法建筑了,好,你不拆你不搬是吧,那只好强制执行了。 一辆警车呼啸而来,下来几个很迷茫的人,“谁报的警啊?” 没有人回答,难道真会有什么严重的事情发生吗,还要有警察来壮胆? 大约二十分钟后,一辆吊车和一辆托盘车相继开过来了。有人跳到集装箱上,在四角勾上了绳子。我的心,总觉得有些不安。 真的很冷,我跺着脚想暖和一下,远远的看见一个大娘很着急的走过来了。她还推着一个婴儿车,脚步匆匆的,走到我们面前,把车子放好,“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我一下子怔住了。 她跪在地上哭诉着:“我苦命的闺女啊,刚做手术抢救回来的,我的外孙子不到18岁就出车祸死了啊。你别看她人好好的,一生气一上火就要命了啊!” 她的眼泪竟然真的流出来了,一刹那我的心坚定的站在了大娘这边。 领导发话了,人心都是肉长的啊,“真不是我们故意来吊走你的集装箱,是你们先非法占地了啊!” “弄违法建设的人那么多,你们凭什么先拿我们开到刀啊!你把那边,这边,”说着用手指着方向,忿忿地,“你们怎么不拆啊!” 大娘脸上的皱纹看着让人觉得生活的沉重,她站起来,突然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就是这样当官的吗,捡软柿子捏!” 车里的婴儿大哭起来,襁褓里伸出一只稚嫩的小手,她慌忙跑过去把被角掖好。小心的前后晃动着婴儿车,直到婴儿安静下来。 领导把大娘劝到一边,苦口婆心的劝说,发干的嘴唇,诚恳的眼神,也让我觉得领导的难处。 “这里以后是市中心,对于违法建筑管理的比较严格,你们的集装箱真的是放在了耕种地上,是违法的啊!再说,一上午的时间,也没有找来车运走集装箱,我们只好采取强制行动了。给你用车吊走,也并不是不管了,我们已经给你联系好一家工厂,暂且放在他们的空地里,离你们家很近的,可以先带你去看看。” 大娘的脸色略略有些缓和下来,吊车轰隆隆的开动,垂下的绳子慢慢被抻直,就在集装箱快要挪出地面的时候,大家的目光都被吊车吸引住了。没有注意到一早出去找吊车的大姐突然冲进来,站在吊车下嚎哭起来。我们的心揪紧了,正在慌乱的时刻。她忽然叫了一声:我不活了!就把头向吊车撞去,大娘叫了一声闺女,扔下婴儿车扑向女儿,她用手捂着大姐的头,不准她再往吊车上撞。 大姐哭道:“我的儿子不到十八就没有了,我还活着有什么意思?” 大娘像个孩子似的抽噎着:“你死了我怎么办,你的病不能生气啊,严重了还要动手术啊!” 悲怆的哭声凄厉而刺耳,有那么一瞬间觉得自己像是一个大恶人。瑟瑟的风吹着我,紧了紧衣服,我的目光中满是疼痛的望着这么多的人,心仿佛裸露在一片大沙漠中,被太阳灼伤,被时间风干。 直至现在,我依然不能说出谁对谁错。我从来没有经历过这种事情,脑子飞快的旋转着,想找一个正确的位置,安稳的坐着,不要这么多感慨和质疑,哪个是属于我的立场,还是不知道。不过转念一想,倘若我没有这么多感慨,岂不是证明我的心很麻木吗? 母女俩就这么相对跪着,即使是一部闹剧,我相信眼泪是不会骗人的,大娘眼角的泪水,让我的心惊悸而感动着。办公室里的几个人将大姐拖起来,吊车恢复了安静,围观的人群终于松了一口气。 大姐在一瞬间止住了哭泣,她缓缓的站起来,甩开搀扶着她的人,包括她的母亲。坐在秋天的落叶里,开始拍着大腿骂人,恶毒的话从她嘴里源源不断的流出,带着浓浓的乡音,听起来夹杂着亲切的可笑的味道。她很愤怒,脸涨红着,头发散乱的舞在风里,身上沾满了草屑和灰尘,鞋子上有鞋印的痕迹,也许在刚刚的慌乱中不小心被谁踩了一脚。我看着她不停的抖动着嘴唇,咒骂的话渐渐不堪入耳,我的大脑瞬间混沌,刚刚那个在吊车下勇敢又绝望的女人,还是她吗?她拍着大腿,俨然一个泼妇的形象。 心中的天平又开始倾斜。 她骂累了,两手扶着腰慢慢站起来,看看婴儿车里的婴儿,脸上露出恬淡的微笑。她欣慰的说:“这个孩子是一个东北亲戚养不了带给我的。”她的眼里,霎时盛满了温柔。她掀开被子的一角,鬓角的白发骤然一闪,我的心里充满了同情。 领导又耐心的做工作,把集装箱放在哪里,由谁保管,都说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大姐看着大娘,脸上渐渐露出疲惫的神色,态度也随之软下来。 她低下头沉思着什么,是想到故去的儿子了吗?一个不足十八岁的年轻生命,就这样惨烈的被滚滚车轮夺走性命,对任何一个母亲而言,以后的生活都会充满了阴影和煎熬,是一辈子的心酸和疼痛。可是拆违又不能因为情而软,像是法律和情感的关系,总是很难处置圆满。她抬头看看周围的人群,对自己深深的叹气,她意识到抗争的无效,一切哭闹都没有意义了。想想领导作出的安排,应该是比较圆满的了。 她抬起头来,默许的眼神让等待的人群终于有了希望,僵局被打破。 接下来的一切,都变得简单了。 大姐扶着一棵树,蓬乱的头发在风里枯草般飘摇着,膝盖上沾满了草屑和灰尘,脸上渐渐露出了复杂而凝重的神色。大娘推着婴儿车,不放心的注视着女儿,她满脸的褶皱和疼惜的目光,让人忍不住想要哭泣。大吊车稳稳的吊起了集装箱,放在了托盘车上。人们的视线随着集装箱移动,很多人指挥着托盘车倒退,拐弯,然后,消失不见。 一群人带着胜利的微笑来到了一家提前订好的酒店,已是下午三点,我们饿的饥肠辘辘,脚站的酸痛不已,有一个可以坐的地方就很安心。我坐在副陪的旁边,提着一个茶壶给人倒水,丰盛的饭菜和一箱一箱的啤酒,我的心霎时涌出了很多的惭愧。我想起了还在病中的那个大姐,不知道这一顿饭,会不会是她的小卖部好几天的利润。她的疲惫苍白的脸在我面前晃着,人们觥筹交错,我一时分不清回忆和现实。 如果她是错的,我们就是对的吗?为什么不提前和她协调好,耐心的沟通,做好妥善的准备工作,为什么非让大吊车引起彼此激烈的冲突?为什么一定要彼此站在对立面上,似乎只有仇恨的样子?为什么不站在别人的角度上想问题呢? 我想不通,贫乏的社会经验让我无法判断究竟是哪里的错,或者,我们都有错,也或者,我们都没有错。 啤酒顺着我的嗓子眼漫过去,苦涩的味道传遍了全身,我的内疚和不安越来越强烈。吴月鸣啊吴月鸣,你真的变了。我痛苦的想到,这奢侈的饭菜,只会灼烧我农民的胃。 工作之前,老爸抓着一把黄土对我说,不管走到哪里,都要记住你最原来的样子。 可是,我仅仅走到这里,就突然记不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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