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望着月月的身影消失在登机口处,林墨转身,走出机场大厅,来到一辆别克前,定定地站了一会儿,拉开车门上车,摇下车窗,弹出一支烟,点上。 烟雾吞没了他稍显沧桑的脸孔，他紧着一阵咳，咳出满眶的泪来。自嘲地去车座上摸月月扔下的面巾纸，却触到一个硬硬的东西，抓起来看，是月月丢下的微型MP3，他摁下播放键，月月调皮的声音从那个小小的东西里跳出来，与烟雾纠缠在一起： “老爹，记得照顾好毛毛，还有你自己。” 林墨苦笑了一下，透过车窗，望着飞机在天际渐渐隐去，只剩下一个黑点。 林墨陷在办公椅里，一页一页翻看帐目，忍不住眉头紧锁：这帐目，怎一个乱字了得。看来，笑天这孩子确乎是难成大器的，短短两个月时间，竟然能让公司的业绩一路下滑，就连帐目也乱成一团糟。可是，除了笑天，又有谁可以信任呢？ 林墨嘴角上扬，浮出一丝悲凉的笑来：偌大一个余氏企业，看来真的要毁在自己手上了，不知道月月妈妈在天之灵知道这一点，会不会无法瞑目。 电话铃声响起，林墨一手翻帐本，一手不耐烦地接起来，听筒那头传来青玉温婉的声音，如水： “林墨，你今天又忘记去复查了吧？” 林墨眉头锁成一个“川”字，烦躁地回应过去： “知道了，明天去。” 看着林墨的片子，青玉有瞬间的失神。虽然已在意料之中，但真正被证实了，还是觉得无法相信：肺癌晚期，大片大片的阴影在青玉眼前蔓延，蔓延出一种绝望，铺天盖地。 换了衣服，一个人慢慢沿着一个什么方向走，走着走着，抬头看见林墨的办公楼。站在楼下，青玉忽然觉得有些害怕，她不知道该怎么告诉林墨这个残酷的现实，她无法想象那个一直冰冷的大男人听到这个消息以后会是怎样的表情。她不敢试，也不能试。 手机铃声执着地响着，青玉听到那边传来的声音，嘴边稍稍带了点微笑： “阿姨，你干吗这么半天才接我电话？对了，你有没有替我照顾毛毛？我不知道老爹发什么神经，居然关机，连他的电话都打不通，本来还想告诉他我赚钱的事，让他惊喜一下呢。” 月月的声音在青玉耳边聒噪着，青玉忽然不知道该怎么告诉她，如果告诉她林墨的病情，她一准会扔下学业跑回来，可是，不告诉她的话，以后她会不会怪责自己欺瞒了她？一想到月月倔强的眼神，青玉就有种说不出的恐惧来：这个孩子，象极了自己的姐姐，真怕有一天，她也会象她妈妈一样走上那条不归路。 林墨看着眼前的笑天，有些压抑不住自己的怒火： “你有没有按照我说的去做市场调查？你在没有任何把握的前提下就私自推出新产品，你觉得我们赔得起吗？看看你自己这两个月的业绩，看看你这两个月的帐目，亏你姑姑还觉得你是个商业天才！” 笑天倔强地抬着头，从始至终没有说一句话，只是紧紧咬着嘴唇，咬出一缕血丝出来。林墨无奈地看着笑天的样子，叹了口气：这孩子的表情甚至眼神都与青羽一模一样，也怪不得青羽会那么喜欢他了。可一看到他满脸敌对的倔强，林墨就有种力不从心的难过：这孩子是一直在怪罪自己把月月送到国外的吧。可不送走又能如何呢，看着他陷入一种不伦的恋情，假装什么都没看见？林墨苦笑了一下，如果真的那样，恐怕等自己到了那边，青羽也是不能原谅自己的吧。 林墨挥了挥手示意笑天出去，然后疲惫地闭上眼睛：青羽，我实在是太累了。你把这所有的一切都交给我一个人背负，真的太残忍了吧。 二 月月站在林墨面前，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反正已经回来了，要杀要剐随便，谁让你一直不开机。 林墨无奈地看着眼前跟笑天一样倔强眼神的孩子，心里一阵哀鸣：自己还是低估了这丫头的能量了。她居然能一个人飘洋过海跑回来，还有什么她自己做不了的？ 月月看着林墨有些憔悴的脸，毫不避讳自己的难过。扔下箱子，一屁股坐在林墨腿上，轻轻抚摩着林墨的胡茬：老爹，你怎么瘦这么多？是不是想月月了？ 林墨拼力地想把她从自己的腿上推下去，一使劲，椅子失去平衡，把两个人都摔到了地下。月月趴在林墨胸口，恶狠狠地说： “老爹，这就是你不让我靠近你的代价。” 林墨无奈地去推开月月抚摩他嘴唇的手指，拼力挤出一点笑来： “鬼丫头，别闹了。你不知道你现在长大了很重啊，老爹会让你压死的。” 月月这才抬起身子，一骨碌坐到地下。林墨狼狈地起身，还没站稳，就看见了门外笑天僵直的身影，他惶惑地转身看月月，月月的眼神很凌厉，显然她早已看见了笑天，甚至，她趴在林墨身上这一幕，是她在看见笑天以后导演设计的。 笑天转身离开，带起一股怨怒的风声。林墨知道，这孩子是越发地恨着自己了。 接到林墨的电话，青玉有些吃惊，却并没有意外：月月这个丫头做什么事情她都不觉得意外，因为这孩子从来就没有做过不让别人感觉意外的事情。可她还是有一点点伤感：一定是有什么林墨解决不了的事情了，要不然他是不会主动打电话给自己的。 走进林墨家，青玉看见月月正忙碌着：餐桌上摆着蜡烛和蛋糕，还有一瓶红酒，花瓶里插着两只蓝色玫瑰，在烛光的摇曳下有些须妖媚。 看见青玉进来，月月抬头看了一眼，却没有一点点高兴的表情，只是淡淡说了句： “我就知道你会来。是老爹打电话给你的吧？” 青玉有一丝尴尬，更多的是伤感：这个丫头什么时候开始变的对自己充满戒备了？是从发现自己暗恋她老爹那一天吗？是不是在这个丫头心里，自己算是害死她妈妈的凶手呢？ 林墨拎着一个盒子回来的时候，月月和青玉已经把餐桌布置停当，只等他回来开饭了。月月看着他手里的小盒子，露出一丝狐疑的表情，但只是一瞬间，她已经快步走到林墨面前，一手挽起林墨的胳膊，用一种林墨从未听过的温柔的声音说： “老爹，你终于回来了。我等你好久了，你看我布置的好不好看？”眼角的余光瞥向青玉，带着一点挑衅的味道，青玉的身上平自添了一份寒气。 林墨只是微笑，第一次没有甩开月月的手，只是一边望进走，一边含笑看着青玉： “你早来了？没等急吧？我把这个东西拉在公司了，只好回去取。” 青玉疑惑地看着林墨很少见的微笑，有一点点不祥的预感，还没来得及仔细咀嚼是什么，林墨的声音就在餐厅上空飘起来，直撞进她的心里，让她猝不及防： “月月，没提前告诉你，不会生老爹和阿姨的气吧？本来想等你假期再说呢，现在你回来了，那老爹和阿姨决定把订婚仪式提前了。等我们订婚完，打算出去旅游一下，你跟着一起去吧，旅游回来你再回学校也不迟。” 林墨感觉挽在自己臂间的手霎时松了，心里有一丝疼惜，脸上依然微笑着。 月月站在当地，定定看着林墨，眼睛里的寒气让青玉觉得从骨子里返出一种冷来。她一句话也没说，转身回了卧室。五分钟以后，拉着箱子出了门，连头都没有回一下。 林墨泄了气一般仰坐在沙发上，脸色苍白，青玉远远看着他，心底满是感伤。 三 接到青玉的电话，月月正跟笑天一起背着背包在山里自虐。手机几天没信号，刚刚有了一点信号，青玉的电话就进来了： “月月，你是不是跟笑天在一起？” 月月啪地一下挂断了手机，看着笑天疑问的眼光，笑了一下： “没事，阿姨的电话，我怕她唠叨，挂了。” 可滴滴的短信提示音绊住了月月的脚步，她点开：几十条未读短信蜂拥着挤进她的手机。她一条一条翻看：月月，你在哪？回个电话，你老爹会担心你的……月月，你是不是跟笑天在一起，你千万不要做傻事……月月，你老爹病重了，你快点回来……月月，你妈妈不是因为阿姨才自杀的，她在生你之前就有抑郁症，只是因为有了你抑郁症才好了。不知道什么原因使得她的抑郁症复发，但阿姨发誓，你妈妈活着的时候，阿姨从来没有半点表现出喜欢你老爹来……月月，看见短信赶快回来，我想，你老爹快撑不下去了…… 最后一条短信几乎撞碎了月月的魂魄：月月，你老爹已经住进加护病房。你不愿意回来阿姨也不强求你，让笑天回来吧，公司无人照料不行，阿姨一个人已经顾不了两头了。 月月疯了似的拨打青玉的电话，可惜，已经没有信号了。她退后一步看着笑天，笑了一下，充满着凄凉： “笑天，老爹要死了。我们回去吧，你和我，都不用报复他了。” 站在加护病房外，看着林墨被包围在一堆管子中间，月月的心一个劲地下沉。问过医生了，林墨肺癌晚期，原本就没有多久的寿命了，是为了不让自己看见他生命最后的惨状才坚持要把自己送走的吧？ 笑天伸手想去握住月月的手，月月轻轻地躲开，一字一句地说： “表哥，老爹说的对，我们两个，不可能的。” 笑天眼睛发红，声嘶力竭道： “你心里只有这个老爹，对吧？别以为我看不出来，余皓月！多可笑啊，表兄妹的爱是不被祝福的，那你跟你老爹的爱就见得了光么？你还不知道吧？姑姑是被你气死的……” 笑天的话被刚从加护病房出来的青玉打断了，可月月的脸色已经蓦地苍白。她求助般地把眼光投向青玉，想得到一点什么答案，青玉的脸色跟她一样苍白。月月绝望地再次把目光投向笑天，得到的却是笑天闪烁的眼神。月月空洞的声音在走廊上空响起： “妈妈原来是知道的，原来，妈妈是我害死的。原来，是我把那一瓶安眠药送进了妈妈嘴里。” 她忽然笑起来，笑声凄厉无比。青玉一把抱住月月，轻轻说： “月月，不是的，姐姐的死跟你没关系的。她一直就有抑郁症，你亲爸爸去世的时候她就差点自杀，真的，月月，跟你没关系……” “怎么会没关系？怎么会没关系？妈妈是那么深地爱着我，又是那么深得爱着老爹，她谁都舍不得伤害，所以，她只能伤害自己了……我那么笨，连笑天都看得出来的事情，敏感的妈妈怎么会看不出来……”月月喃喃着，忽然象凋谢的花儿一样委顿下去。笑天眼疾手快，一把操住了她倒落的身体。 青玉看着病床前毫无声息的月月，忽然想到了什么。她冲向林墨的病房，一把抓起林墨的手： “林墨，姐姐临终前肯定给你留下了什么。现在，月月要崩溃了，我求你醒来，把姐姐留下来的东西拿出来，也许，还能救得了这个丫头，否则我真不知道她会怎么样。她跟姐姐那么象，那么象……” 泪水滴落在林墨的手上，点点滴滴。林墨的手忽然动了一下，青玉惊喜地看着他睁开眼，目光有些散乱： “月月找到了吗？” “找到了，林墨，可是……她现在状态非常不好……她知道了姐姐自杀的真相，我怕她过不了自己这一关……林墨，姐姐一定给你留下了什么，也许，能救得了月月……” 林墨艰难地抬起手，指了指自己心脏的地方。青玉疑惑地看着他，林墨的声音很沙哑，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出蹦： “邮箱……密码……月月……” 仿佛用了最大的力气才说出这些，话音没落，他就再次陷入了昏迷。 青玉揣摩着那六个字，然后飞一般跑出病房，急急地来到医生办公室： “我可以借用一下电脑吗？” 医生看着脸色苍白的青玉，把电脑让给她。她颤抖着双手打开邮箱，用户名处输进月月名字的全拼，又在密码处输入了月月的生日。 邮箱里，只躺着一封邮件。 青玉捧着笔记本站在月月病床前，月月一字一句地读着那封最后的邮件，那么长的一封信，她仿佛只记住了最后一段话： “如果有一天月月知道了什么，请代我告诉她：该内疚的是我，因为，十八年了，我一直忘记对她说：我爱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