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山羊胡最终还要回到人生本真的生活中去。 山羊胡还在做工那阵，闲暇时间总是找来，说些话不三不四。我家住在二层的小阁楼，这在中国的江南，是一种极朴质的阁房，推开窗子一片绿绿的山阴，积水相绕，优雅别致。对于山羊胡的到来，经常我都要拉他到这个窗子前坐坐，也许是能看见这恬静的山野，山羊胡成了我家的常客。 来的多了，终是不好。我对山羊胡还是保持着距离，不敢让他在我家乱动，不是闲他脏，毕竟我的孩子还能对他避而远之，而是像我极要面子的中年人，周围人都在拿山羊胡取乐，每次山羊胡那些傻傻的笑，莫不说我成为他的盾牌，就在我心里也直骂他孙子。可是那山羊胡总是对我有感情，躲进我的家里，等着小区里的及工厂里的人散去才肯出来。昧着良心，我还是宽容收留了他。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来，山羊胡何时来到那家工厂做工，早已记不清楚。只是刚来时候，听人说一把山羊胡子邋遢着这么长，热情的小区邻居还手舞足蹈的比划，一手扯着下巴，另一只手就放到了肚腹。出于好奇，我也瞅了时间算是散步来到厂子，正逢吃饭，食堂里“狼嚎”正欢，我走过去，望了几眼都不见有这么长胡子的人，索性无聊，沿着小道走到加工房，也在这时，后面急急忙忙跑来一人，我以为是要找我，便回过头，那是个黄毛小子，见到我看他，还挺不客气，张口就喝道：“看甚么看！”说完向左一转，推门进了一间小屋。还未等房门关上，就听到那黄毛小子的笑声，说道：“喂，山羊胡，奶奶的藏这里睡觉都不去吃饭，真行啊。”一露头，我倒是看到了山羊胡的那张半醒不醒的脸，那是个瘦瘦的青年，一身白色单衫只是被染成黑黑的颜色，显得又肮脏又宽大，头发也长长的像是多年未洗，似乎双手向上一撩就是他极满意的发型，络腮胡子，垂到下巴，山羊胡倒是挺像，只是没有像那传说。山羊胡睁开眼睛，急忙站起身来，上下打量，又似乎还没睡醒。黄毛小子一把甩在山羊胡脸上，却又不敢真打，说道：“奶奶的山羊胡，老子真服你，老子不来你就不吃饭啦。”过了片刻又说：“还是老子心疼你，快去食堂看看，那几个小子烙在那儿不来上班，嘿，要不是为你，我也不来，还是老子善良。”山羊胡甩甩衣服，大摇大摆走出房门，念叨：“主管说了咱们轮流吃饭，你吼甚么。”等山羊胡走出老远，黄毛小子提着衣服冲出来喝道：“傻笨猪，主管还说做完就下班，奶奶的你没眼睛吗，做完了不去吃饭，下次老子准不来这么早。” 突然间山羊胡那副眼神令我蓦然一动，总觉得，他内心藏着故事。 沿着这条小路还是回到了食堂，这是个不大的地方，几个青年人聊得正欢。然而我看见那双眼神，正在冷峻的逼视着饭桌。他见我过来坐在他的对面，也不在意，一口吃掉半碗米饭，嘴唇糊了半边，更像是一个小丑。忽然间觉得这个年代，他还在为这一口饭发愁，心中一动，险些掉下泪来，还好他没有抬头，正在怒视着饭碗。我说：“青年人，你是哪里人？”他边大口吃边说：“贵州。”我“哦”了一声，没有回话，望着他吃饭的神情，以至于多年以后，还时不时想起我的父亲，年轻时父亲总是讲给我1959——1961那个悲怆的年代。父亲总会说，那年正值全国饥荒，你爷爷，你三爷爷，哎，都在那年走了，哎，饿死啦。一句话包含好几个“哎”，听得我父亲像在说故事，每次嘲笑父亲，他总是说这不是故事，这是历史，也是现实。犹记得父亲曾说，过了三年灾害，又值文革，1972年我过生，你奶奶那天破例花钱给我买个白面馒头。 一瞬间所有的记忆一起涌上来，望着眼前这个青年，又让我想起已逝多年的父亲，忍不住多问一句：“贵州哪里人？”他又说道：“山区，贵州山区的。”一句话又吃了一口米饭。这时我看见旁边有人朝这里嘲笑，自嘲。低头望着吞食的山羊胡，嗓子一阵哽咽，说：“你慢点吃。”山羊胡忽然抬起头来，原来是吃完了，不知心内何来的勇气，对他说：“吃饱没有，你来我家吃吧。”山羊胡甩甩袖子，大踏步走到盛米的桶前，挖了一大碗，甩甩袖子又走过来，“砰”地坐下，刚掂起筷子，便向嘴里送了一大口。撇眼望见山羊胡手上一道道划伤的血痕，说：“你多大了？”山羊胡吃了好几口才说：“1987年的，不知道。”我掐指算来，呵，还是22岁的小伙。还记得当时，我看着他将米饭吃完，才说，“你有自行车吗，我带你到我家转转。”山羊胡扔下饭碗，摇摇头，说道：“家里买不起啊。”听着他似半开玩笑的话，我笑了，说：“这个年代大众轿车都开始流行了，怎会连自行车都买不起。”说完拉起他说：“走，跟我出去转转。”那时才感觉到，山羊胡原来是个很随和的人。” 在我的几度热情之下他才来到我的家，起初他惊奇的眼珠将要掉下来，不知是在看什么。以至于以后到我家来，他那双惊奇的眼神似乎永远没有尽头。更至于遥远的以后，我还记得那双我永远不能相信的眼神。 下了一夜的暴雨，那天雨还未停，天刚蒙蒙亮，山羊胡东一脚西一脚奔到我家，身上又湿又脏，进门就问我要酒，我说这是怎么了，他半开玩笑说工厂里来了几个贵州小伙，都是和他同村的，以后再也不受欺负了。听到他的这些话，蓦然间明白这座繁华的都市只有在我面前他才能用心笑，傻傻的就像刚来的时候。却不知第二天，山羊胡下了班奔到我家，破口大骂，说：“原来都是黑心汉，骗子，一盒烟全被他们骗了去。”我再三追问，原来是他的老乡办的事。出于同情，我将一盒将军塞进他的怀里，山羊胡却不干了，“唬唬”嘟囔着说：“先存放你家，干完活我来抽。” 也就在那时，我拉山羊胡到窗边坐。窗外是一片烟雨的朦胧，天空阴阴沉沉。桌上摆着两把香蕉，我对山羊胡从来就没有的阔绰。山羊胡告诉我，在贵州家里，还有个弟弟，原先山羊胡呆在家，弟弟外出打工，后来弟弟回家娶妻，山羊胡就替弟弟出来，这一走已是两个年头。弟弟也不外出了，家里就靠山羊胡在外打拼。他嘴里说着，不干不净的骂着。我问：“你家真的连自行车都买不起么？”山羊胡恼了，说：“买不起我还骗你吗！”站起随后消失在烟雨迷蒙中。 不久以后，NOKIA成了山羊胡在小区里及厂子里又一个笑柄，我家再次成为了山羊胡的躲避所。他从此不必客气的坐在窗边，开始学着发呆，阴沉的脸色似乎在这座繁华的都市很久没见了。我再次问他：“你的老乡怎么样？”他看着我，说：“我要回家。”我知道这座繁华的都市，对于一个贫穷的农村青年，只是一个炼狱，但是他还要坚强的闯进来，为了那个家。过了很久，它才骂了两声，说：“那几个家伙除了骗烟骗钱，还能干什么！”我说是骗你么，在他不回答的话语中，我知道一定是他山羊胡。 后来才听说诺基亚的事情。那天他又告诉我他要回家，在我追问下他说回家娶媳妇，嫉妒弟弟娶个媳妇憋在家享受好日子。我说你傻么，城市不比农村好得多吗。之后他就把话挂在嘴边：“农村，城市，农村，城市……”真不知他何时患了神经。诺基亚那时发生很多时日了，从此以后，山羊胡那句“我挤牙，什么东西？”成了周边永盛不衰的名言。除了那个拿着诺基亚的主管义正言辞的问他：“NOKIA，知道吗？”，之后总有人大摇大摆的拿着手机去问山羊胡这是什么，山羊胡也是个汉子，总是袖子一甩，说：“你外公。”飞速跑开了。 在他离开的前一天晚上，山羊胡奔到我家，不是来道别，拉着我坐到窗边，发一会呆，乐呵呵说道：“我问你个事请，你不能笑话我。”我说你说吧。他急匆匆从腰里掏出一张饭卡，说：“我一直不明白，这玩意怎么会刷出钱，是不是里面有钱啊！”我倒抽一口凉气，蓦然间望见窗外一片冰冷的世界，至今模糊了当时我回答的话语。 之后一天晚上，成了我和山羊胡的道别。那天夜里，突然被院外的嘈杂声惊醒，出于一种敏感，我迅速从床上爬起来，奔赴到工厂。这时山羊胡正在上夜班，院子里棍子、砖块丢了一地，几个汉子赤着上身就要打起来。我扫过几眼，见没有山羊胡放心了许多，迅速奔到山羊胡做工的地方，机器开着却没有人，我的心凉了半截，喊了几声“山羊胡”，不听有人回答，正要转身要走，身后不远处一阵响动，转过身来才看到满是睡意的山羊胡，蜷缩在一个遮蔽很好的地方偷懒睡觉。我说：“外面出事了，你没事就好。”他惊奇甫定，瞪大了眼睛不知看着什么，呼喝一声跑了出去。我来到那个遮蔽地方，见这里板正有加，整洁的使我不敢相信。等我再出去，一切都晚了，山羊胡不知哪来的勇气，惦着一块砖，怒气冲冲挣脱几人的拉扯，声音嘶哑着吼道：“他是我老乡，谁敢打他，我给谁拼命，他是我老乡，他是我老乡，谁敢打他……”也在这时，远处传来一阵急促的警笛声响，所有人都急着撤开，只有那个傻山羊胡子还在那里嘶哑着嗓音，等我想把他止住时，警察已经把他拉上警车。 从那时起，不知后来怎么样，山羊胡再没有回来，我想他确实该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