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夜已深。 屋外，鹅毛般的雪花悄无声息地飘落，像极了整簇整簇随风凋谢的梨花，洁白、壮烈；屋内，一支红烛默默燃烧着，在烛光的摇曳中，不时见烛泪隐隐，间或顺着红红的烛身缓缓滑落。香炉中的沉香香气袅袅逸出，充盈着整间卧房。 婢女吟儿已经趴在一边睡着了，而她却毫无困意。久病苍白的脸上竟因激动而泛起阵阵红晕，亮如点漆的眸子久久注视着那封已被她看了不下数十遍的家信。信上，是他熟悉的字体，他说，他要回来了！新婚一别之后，已经三年不见了，自己因相思成疾，使得原本羸弱的身体更是雪上加霜，不堪一击。如今，鸿雁传书，他终于可以回来了。这，怎能不令她激动？即使缠身的疾病，也似乎好了很多呢！ 披上一件雪白的锦织披风，她盈盈走到满是积雪的院子里，走到院中的两棵梅树旁。梅树枝头有点点饱满的红苞，欲待吐蕊，隐约可闻到淡淡的梅香氤氲。这两棵梅树，是他临走时两人一起种下的呢。她轻抚着树干，痴痴的想，仿佛回到了两人相识相知的时光。 二 他是名将之后，她是谪臣之女，门当户对的世俗注定要成为二人相爱的重重阻隔。世俗的流语、长辈的阻挠，无一不销蚀着两颗坚守的心，只是面对这一切，他坦然她无惧，不论世人作何言语，他们依旧终日厮守，不离不弃。 他是被她惊鸿的一瞬所震撼的。阳春三月，郊外踏马，乘兴而归之时，爱骑突然受惊，向一旁斜逸跑去。她正在前边树下细致而专注的采着桑叶，丝毫没有觉察到危险的来临。他紧紧勒住缰绳，用尽浑身解数，才使得爱骑一声长嘶，停在她的身后。听闻马嘶，她猛地回头，受惊的表情尽览无遗。从此，她的转身深深定格在他的心里。 她被父亲关在家中，不得与他会面。他被母亲罚跪祠堂，闭门思过。但翌日，他还是义无反顾地冲到她家里，将她拦腰抱起，二人一骑，不顾众人的追赶喊叫，绝尘而去。 两人来到一处不知名的山谷，谷中有数不清的花儿，紫色的、黄色的、粉红的，色彩繁杂的撩人眼睛。鸟儿的啁啾，花儿的芬芳，一条清可见底的小溪从碧草如茵的地上淌过，所有的一切，在三月春风慈爱的吹拂下，旖旎的有些醉人。 “喜欢这里吗？”他低声地问，眉眼之处带着说不出的爱怜。 “只要有你在，什么地方，都好。”她轻轻地说，将头倚在他的肩上。 每天每天，他们都会并肩坐在溪边的大青石上，听林间的鸟语，看天边的落日，骑着疾风在树林中穿巡。累了，便会坐下来品尝一些他猎来的谷中野味，或是欣赏她曼妙的舞姿，日子就这样过的细腻而不乏味。 美好的事物总是不会长久，美好的时光也同样不会长留，一只鸽子的到来打破了这种与世无争的生活，那是一只信鸽。 她看得出他眉宇间的焦虑，该来的始终还是来了，她想，他毕竟是这个国家的护国将军，他毕竟，有着自己的事业。 “怎么了？”她淡淡地问。 他没有注意到她的到来，不留痕迹的将信收起，转身，暖暖的笑仍旧挂在脸上，“没什么，梅儿，看看这个，送给你的，喜不喜欢？” 那是一个漂亮的花环。她是爱花的，他知道。所以花环上没有任何两朵花是相同的，略大的花儿错落有致地缀在软软的柳枝与细草围成的环上，显得清新而优雅。他将花环轻轻戴在她如瀑的长发上，配以她的素裙及她不施粉黛却清秀脱俗的脸庞。他仔细审视着，恍惚间以为她是丛林深处走来的仙子，纤尘不染。 她取下花环，细细凝视，任他轻抚着自己的长发。花环很精致，每一处突兀的枝桠都被削平，显见他的用心。可是，她的心忽然就无可救药地疼了起来，那是曾经援弓挥剑的手啊，可现在，为了她，这双曾经保家卫国的手却做着如此琐碎的小事…… 三 “泂秋，我们回去，可好？”她静静地说出这句话，内心却翻江倒海般不能平静。 他的手突然就停了下来。良久，他紧紧拥住她，在她耳边轻轻呢喃：“只是，梅儿，委屈你了。不过，相信我，即使回去，我们也一定会在一起的。” “只要有你在，什么地方，都好。”她依旧是当初那句话。 二人的归来像两人当初离开一样轰动全城，当今天子亲自到将军府为他接风。这时她才知道，使他如此焦虑的，是边关告急的军情。 “要我出征也可以，求陛下答应我一件事。” “讲！” “请陛下赐婚，将梅儿许配于我。” “好！” 两个字，轻巧地解决了一直困扰他们的问题，纵使家中长辈再不同意，却也不敢违背圣旨。她还没做好准备，便成了他的妻子，幸福降临的如此之快，快的仿佛在梦里，似真似幻。 新婚三天后，他挂帅出征，临别时种下两棵梅树，对她说：“等梅花开的时候，我就会回来。”这一别，便是三年，她已数不清，自己多少次为在沙场冲锋陷阵的他而担忧。 四 远处响起一两声鸡鸣，天快要亮了吗？他快回来了。她回到屋子，抖掉披风上的积雪，坐到铜镜前，细致地画起了淡妆，她要让他看到一个美丽如昔的自己。吟儿从梦中醒来，看到兴致勃勃的她，不禁惊呼出声：“夫人，您一夜没睡吗？” 她笑了笑，招呼吟儿过来为她梳妆。 一会儿，门外响起了马蹄声，她听的出那是疾风的蹄声。敲门声轻响，她满心欢喜跑去开门，“泂秋，泂秋，你终于回来了！”她心里暗暗想着。 院门开了，进来的马是疾风，而人，却不是泂秋，只是一个衣衫褴褛的小兵。 她感到自己有些站立不稳，用手扶住了门框，她认出这个士兵是他的亲卫。 “泂秋呢？他在哪儿？”她的声音很轻，像从云朵中飘出来一般。 “夫人，将军他……他……”小兵低下头，支支吾吾。 “说啊！”她的声音中带着命令的语气。 “将军他在班师回朝途中遇伏，一千多名近卫军，全军覆没，将军让我骑着疾风突围，将这封信交给夫人。” 信从她手中掉到地上，露出一朵已经干枯的梅花，她却浑然不觉，愣愣地站在那儿，头脑中一片空白，耳边不断回想着小兵的话。 全军覆没？全军覆没！ 怎么可能？他明明说了，要回来的！！！ 全！军！覆！没！ 四个字像一记闷雷在她心中轰然炸响，霎时她全都明白过来，往日的一幕幕朝夕相处的情景在她眼前迅速划过。她想笑，却力不从心，她只觉得自己的身子突然变得很轻，轻轻的倒了下去，倒在了满是积雪的院子中，像一只飞了许久的蝴蝶，终于能够停下来小憩。 她听到吟儿与小兵的呼唤离她越来越远，突然间，仿佛约好了似的，满树的梅花竞相灿然绽放，旋即随风飘落。大朵大朵的雪花间杂着艳丽醒目的红梅轻轻飘落，落在她的身上、脸上，盖住了她只为他一人而妆的精致容颜。“泂秋，你是将军，怎么可以失信？你说过梅花开的时候你就会回来，可现在梅花开了，你却不在。那么，我去找你，梅儿去找你，可好？”她这样想着，幸福地闭上了眼睛，在飘雪与落梅漫天飞舞、交相辉映的梅秋阁中，永远的沉睡…… 良人不在，容颜盛妆有谁悦？将军枯骨，犹是春闺梦里人。 五 只是，谁也不知道，在血流成河，尸横遍野的大地上，在晨曦第一缕阳光的召唤下，一个满身伤口的“人”艰难的站起来，以剑作杖，步履蹒跚却步伐坚定的一步步向前走去。他不能倒下，因为他知道，有一个人正在家中翘首以盼的等了他三年，他知道自己必须活着回去见到她，他知道为这一天，他们都付出了多大代价。所以他绝对，绝对不可以倒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