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礼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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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yanhuimin@yanhuimin 5/28/2012 4:28:00 AM
我旁边坐着她,很自然地。而台上的学校领导不知道在讲些什么。 礼堂是大理石建造而成,而墙壁内侧又被砌上了一层纯白的瓷砖,从质地纯正的大片木地板的边缘开始往上蔓延。接近顶部的瓷砖被烤得微微弯曲,连接着的略带弧形的天花板高高地盘踞在上空如同天幕,繁多而华丽的吊灯刺激着灯光下拥挤而木讷的人群,台上领导被音响放大数倍的声音雄壮地回荡在人群中间。 我坐在礼堂左边的区域,离主席台距离适中的位置。我的左手边是她,她的左边是过道。我既没有预料到她会坐我身边,也没有排除过这种可能性。 我转向她,看到她只是在聚精会神地听着台上的人讲话,长发遮挡下的侧脸滴下完美的弧线,似乎完全没有注意身旁坐的是谁,就像老朋友见面而被时光遮挡了记忆。我看着她以及她身后天窗淌进来的阳光,想设法引起她的注意,于是欲言又止,半举起手臂又放下,鞋子不安地在地上摩擦——但是缓慢的思维不能给我任何关于如何正确行动的启示,而事实上我也没能取得任何效果,她不为所动地目视前方,胸脯随着呼吸缓慢地起伏。我仿佛完全丧失了思考和控制身体的能力,只听到耳边有个声音不停地对我说:“天啊你看看,这真的是她,这真的是她,这真的是……”音量从单薄的耳语声不断变大,我随之感到眼睛采光能力开始急剧地减弱,眼前的一切幻化成旋转的黑色粘稠状物质,身上的每一个毛孔都被无情地堵塞。随后,我惊恐而迷醉地看到黑暗中周围所有的人站起来朝我嘶吼,高频的尖叫声像是白色的冰原,耳膜完全失去了形状,被往外撕裂成了一条条绷紧的线,而磅数还在不断地加大,我只好死死地闭上眼睛绝望地等待自己身体瓦解的一刻…… 这时候她忽然叹了口气说:“你啊。这几年过的怎么样?” 一下子安静了。我仿佛获得了新生一样重新睁开眼,又过了好几秒才明白了她的意思。是啊我们也有几年没联系了,她当然不知道自己的近况。而同样我也不知道她的。 “还不错,还不错。”我笑了笑说。 是真的还不错吗?我努力回想,却想不起自己的生活。能想起的只是梦里见到的她,她梦魇般吐出的只言片语,神秘而天真的瞳孔,诱惑而无辜的唇。 蛇的毒牙上挂着死去的孩童,满含笑意。 正如眼前的她一样,仿佛从来没有说过那些冰冷而嘲笑的话。 礼堂响起一阵掌声。我这才从思绪里回来,急忙看向她,怕自己刚才错过了她的哪句话或者某个表情。 可是她只是若有所思地盯着自己的脚尖。 我试探地说:“我听说了你的近况了,不小心听说的。” 她抬起头来莞尔一笑:“是啊,他很好。” 我又一愣,随后点了点头。 突然她上身朝我凑了过来。她眼睛一直保持朝前看着,脸上带着若有若无的笑,而腰际以上缓缓地向我倾斜,每一寸,每一度,侧脸真实地向我靠近,一厘米,一厘米。我的心跳陡然加快,全身的血管瞬间涨满,如同濒临被压碎的鸡蛋,绝望地感到自己的皮肤随着她的靠近而不断碎裂,在她呼吸的热度的摧残下靠近死亡。 就在即将触到到我的脸的时候,她突然缩回去了一点。我心里也随之一阵轻松和失望。 她只是向我耳语了一句:“你信吗?” 眼镜蛇嘶嘶地摆出进攻姿态。 我当然信,我跟她说。我跟她说:“我信,你们会很好。”虽然我很想不信。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说这个,我应该感到很愤怒,但是我心中却突然升起了强烈的期待。 她笑着退了回去,继续把注意力转移到台上面领导的讲话上。 我身边这个女人,是我每日每夜疯狂的,失去的,嫉妒的,悔恨的,不甘的,失落的,空虚的,狂乱的,濒死的,排斥的,沉溺的,病态的……而她今天就在这,我触手可及的地方,真实地对我吐气耳语,真实地在灯光下闪耀着,如同我努力删掉的所有关于她的一切的剪影,郁郁寡欢以及闭眼苦笑。 可是她不应该对我说这个。她不应该出现在这里。 我要清醒,我有很多武器,我可以有足够的理由去恨她,我在她之后也又爱过很多个女人,今后还会爱上别人,然后有一个完整的生活。无疑,我已经忘了她了。 于是我酝酿许久,深吸一口气,故意轻薄地挑起嘴角对她说:“但是我信不信,又有什么关系?” 正如我期望的。她脸色一变,转过脸,难以置信地盯着我。 外面起了点风,从两侧没有关住的门里进来,把主席台上的暗紫色流苏帷幕高高地吹起。领导在台上不安地扭动了一下,咳了一声。 “你太过自信了。”我情绪激动地说,“你以为这样就可以击溃我?你以为我爱过你?你难道没有想过有这种可能性,我以前所做所说的一切,都是骗你的,只不过是因为空虚寂寞而已?” 墨色邮箱里不知道投进去了些什么信件。 “都是假的,哈哈。你甚至还为‘你是为我而生的’这种低级的谎话动情过吗?或者为每天陪你聊到深夜的无聊的举动而感动?你真的以为我很在乎每星期上计算机课的那几分钟瞒着老师看你的留言?怎么可能,这根本就不是正常人做出来的事情。你现在不觉得自己幼稚的可笑吗?” 千纸鹤颤抖。 “而你今天不知道出于什么想法,竟然还坐到这里来,更可悲的是这些年来你竟然一点都没变,就跟上面讲话的那个白痴一样了无趣味。我根本就不爱你! “你不要以为你对我有很大优势。我知道我为什么会整天梦到你,是因为我恨你。我嫌你走的不够干净彻底,虽然我们之后再也没有见过。你知道什么?你什么也不知道。可是在梦里你说那些话是什么意思?无聊而庸俗的字眼,造作无辜的眼神,太容易看破了,就跟你今天一样。难道今天你也只是在梦里?我倒是希望这样,哈哈!” 我放肆地笑着,笑着。可是忽然我发不出声音了。 因为我感觉到我的手上仿佛被浇上了一杯水,太熟悉的凉意。我缓缓地低头看,果然是她的手。 跟几年前一样的感觉,丝毫未变。 “不要这样……”她幽幽地说,“如果我回心转意了呢……” 她尾音落下的一瞬间,我感到整个礼堂突然地剧烈震动了起来,墙壁里隐约地可以听见一些碎裂的声音,瓷砖一些小裂缝里震荡出蒙蒙的灰尘。窗外,天空一改之前的晴朗,阴沉得可怕,狂风把门完全吹开,礼堂内的灰尘夹杂着凌厉的树叶被肆虐地卷起。此时我环顾四周,除了她我已然看不清任何东西,台上领导讲话的声音也越来越微弱。 然而她的声音却在周围墙壁的碎裂声中越来越大:“如果我一直没有放弃过你……如果我还爱你……” 礼堂弧形的天花板已经坍塌,大块的石头和带着电流的灯泡坠落下来,在半空中相互碰撞,狠狠地砸在我们周围;地面也开始剧烈地震动,木地板在中间被拉开鸿沟,把礼堂前后一分为二。主席台上的帷幕疯狂地摇摆,流苏妩媚地缠住领导们肥胖的身躯,随着裂缝的扩大离我们越来越远。下面的人群也已经恐慌到了极点,哭喊着四散逃跑践踏,不幸被石头砸到或者掉入地缝中的人们发出阵阵哀号。 她动作轻柔地把手伸进上衣口袋里,小心地拿出一只千纸鹤。带着隐约笔迹的白鹤在眼前出现的一刻,我不禁开始浑身发抖。 “你以为它们都哪儿去了,然而我一直保存到现在……一切跟你想象的都不一样!”她突然抬头,直视我的眼睛。 地上的裂缝终于扩展到了我们坐的地方,可以听到从地下传来的震耳的轰鸣声和岩浆的流动声。我们两人周围的椅子一个个轻易地碎裂,飞旋的灰尘让人感到无法呼吸,掉落的碎石把我身上砸出血迹。而她静静地牵着我的手,略微泛红的眼睛里充满欣喜和爱意,轻红的嘴唇微微地颤抖。 “我说的我爱你,一直都是真的。”她哽咽着说。 我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眼泪抑制不住地落下:“我当然知道,我当然知道。我一直在等着你说这句话的一天,我相信会有的,而我的希望终究没有落空。相信我,我一直都爱你,永远都是,你从来没离开过,以后更是不会!” 地上的裂痕蜿蜒前行,在我们身下碎裂。于是伴随着石粒和椅子的碎屑,我们开始急速地往地下坠落。但是仿佛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我们只是牵着手,深情地凝望着对方。 急速下降。下面是血红滚烫的岩浆,嘶吼着翻滚,向上腾起的热浪拉扯着我们的衣服和头发。 不对。我的脑子突然间在热浪中变得清醒。我觉得整个事情完全没有理由变得这么美好。 我听到了岩浆里的嘲笑声,和人们死去时的残忍。临终的悔恨和嫉妒,难以忘怀的痛苦,被拉扯蹂躏折磨的快感。我的整个身体被热气熏腾得接近融化,然而始终紧紧牵着的她的手,仍然是那熟悉的溪水的温度。 “不对!被岩浆吞噬的最后一秒,我突然明白了,用尽全身力气吼了出来,“不对!你已经死了!” 一刹那,我停止了坠落,万籁俱静。时间仿佛倒流了一般,我们被托着迅速上升,地上的裂缝也开始合拢,礼堂迅速地重新搭建好,人们找到自己的位置静静地坐下。我们还是坐在礼堂左边的区域,很自然地坐在一起,听着领导冗长的讲话。自始至终,我们都牵着手互相凝视,从来没有改变过。 我还是赢了。 她叹了口气,轻轻地放开了我的手,站起身来,往礼堂外走去。留下我一人呆呆地坐在椅子上,感受着手上存留的她的温度,大脑一片空白。 礼堂一片掌声,领导满面笑容。 当她的身影终于消失在门口的时候,我猛地跳了起来,咬着牙疯狂地追了出去,心如刀绞,头痛欲裂。我后悔自己之前的太过聪明,后悔没有留住她,后悔自己的悔恨。不过我疯狂地在心里安慰自己说,我还可以挽回,还有机会,只要我够快,我还可以追上她,然后把自己毁灭! 我全力奔跑,一心期待着能再次看到她白色的背影。半个礼堂的距离突然变得这么漫长,走道里零零散散的几个人竟然是如此令人生厌,凝滞的空气令人烦躁地往后拉扯着我。我大步地跳下台阶,呼喊着她的名字地冲出门外,不顾身后满礼堂人投来的诧异目光。 等到终于冲到了礼堂门口,我却愕然地逐渐减缓了脚步,原本坚定的瞳孔也变得失神,任凭沉重的双腿带着我向前挪动。我开始意识到,原来礼堂是这里唯一的一座建筑,而它的外面,也就是我的面前,是无尽的雪地,就连天空也映成白色,眼前的一切充斥着细腻的颗粒感,如同完全没有立体维度的一张纸,白茫茫没有一点杂质,刺得眼睛生疼。 我半响才回过神来,告诉自己一切奇怪的事情在此时都不重要,我要的只是她。于是我开始小心地往外迈步,同时不顾身体对白雪眩晕的抗议,搜索着每一寸目光所及的地方。 白色梦魇,漫天飞雪,空无一物。 我的眼睛在白色亮光中被刺激得不断流泪,脑子也被单一的颜色折磨得意识模糊,双腿开始不听使唤而随意抽搐,耳朵开始自己制造巨大的蜂鸣的声音,上齿无意识地把下唇咬出殷红的血。 突然身后传来一丝声音。我停下脚步,难以置信地辨认出那是她在喊我的名字,心中涌来一阵狂喜,随后艰难地转身,慢慢抬头望向声音来的地方。 在礼堂的圆顶最顶部,我最后一次看到了她带着喜悦和爱意的眼神。 只是一秒。随后礼堂轰然倒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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