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刚上二年级，父亲就去世了。他去世的前几天对我说，我本来有一个姐姐的，要不是“丢”了，现在已经十四岁了。我问父亲怎么丢了？父亲说：你母亲封建，说王家三姐从来薄命。父亲说着，不住地叹息。我知道了，我本来有一个姐姐的，可惜姐姐已经不在了。于是我对母亲产生了一种怨恨心理。 母亲是个高个子，很瘦，走路像一阵风。她的也手很大，手上的青筋都看得很清楚。我最害怕的就是她的大巴掌，抽在身上就像木条子抽得一样疼。每天放学她都要问我今天学的是什么，我就把今天学的课文背一遍给她听，第二天问我的时候，我就再编一段。因为她天天问，我都有些腻烦了。有一天我突然不想再说谎了，母亲问我的时候，我就说：“今天学得还是昨天学过的。”母亲一听就不高兴了。她问我是不是犯错误了？我说不是，我们要好几天才学完一课呢。母亲不等我说完，一把揪住我，说“鬼才信你的话呢，一定是你逃课了。”她不由分说，把我扔在床上，扒掉我的裤子，用她的大巴掌狠抽我的屁股。打得好疼啊，我使劲号哭，最后邻居马婆婆来了，才把母亲拉开。晚上睡觉，我怎么也睡不着，我想起姐姐，要是活着一定会保护我的。这样想着，泪水把枕巾都打湿了。 那时候，琳姐姐住在我们家东面的一栋房子里。她们家外面有一个小院子，小院子是用竹条围成的。竹条编得很整齐，院子里也很干净。琳姐姐还有一个老妈妈。天好的时候，老妈妈就坐在院子里晒太阳。 琳姐姐是个小寡妇，要不就是一个离了婚了女人。她长得可真漂亮，一双大眼忽闪忽闪的，好象会说话。她穿的衣服就像长在她身上一样，怎么穿都好看。她走路又轻又有节奏，真是婷婷。每天下班回来，琳姐姐总要把屋里的花搬到院子里晒太阳。那时候西边的云彩通红通红的，把地上也染成红色的了，在这样的光彩里，我觉得琳姐姐比那些花更鲜艳好看。 每天快要黄昏的时候，我都站在我们家的院子里看琳姐姐给花浇水。有时候琳姐姐一扭头看见我了就冲我一笑。她一笑嘴边就有两个浅浅的坑。我有些不好意思，就不敢再看她了。哥哥有时候也站在院子里看琳姐姐给花浇水，有时还会说几句“半醉半醒日复日,花开花落年复年”之类的诗句，琳姐姐就会羞怯地低下头去。我发现，琳姐姐也经常偷看哥哥，眼睛里好像要说什么。我感觉出，哥哥很喜欢琳姐姐，琳姐姐也喜欢哥哥。 可母亲不喜欢琳姐姐，她总是和隔壁的马婆婆在一起“叽叽咕咕”的，我知道，她们在说琳姐姐的坏话。有时候她们还说谁谁家祖宗坟地风水好了，占着地气了，家里的人当大官了，都享福了。有时候还说，什么地方闹鬼了，鬼上身了。我听了很害怕，晚上不敢一个人出去。 有一天下午不上课。哥哥要出去，他又怕我到河里去游泳，他用一根绳子把我绑在院里的树上，自己出去了。我只能在院里转，绳子在我身后系的死扣，解不开。我又气又急，不知不觉在树下睡着了，又醒了，肚子又饿。这时候琳姐姐回来了，她进到院子里，说： “小五，谁把你捆起来了？” 我气得眼泪在眼圈里打转，“哥哥怕我在家捣乱，偷他的东西，”我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可他自己是什么东西？他才不是个东西呢。” 琳姐姐笑着把绳子给我解开，领我领到她家们家。她给我拿饼干吃，还让我帮忙把花搬到院子里。她们家有一股很浓的花香气。我喊她阿姨，她说： “叫我姐姐吧，以后就叫我琳姐。” “琳姐姐！”我高兴地喊道。 我和琳姐姐正干的欢，就听见哥哥在外面喊： “小五，小五——” 我一站起身被哥哥看见，他不由分说就冲进来想揍我，琳姐姐忙把我挡在身后。 “是我把他解开的，你想怎么样？” 哥哥马上笑嘻嘻地说：“我能把他怎么样？我喊他回去，”然后对我说，“还不快回去？” 琳姐姐瞪着眼睛看着哥哥说：“不许再打小五。” 哥哥笑着说：“知道了，知道了。” 琳姐姐扭过头对我说：“小五，回去吧，哥哥不会揍你的。” 我看见他们两个眉来眼去的，于是我一边吃着饼干一边回家。这时候我听见哥哥在身后说道：“哈，我知道这是什么花，你先不要说，我猜猜看，是兰花，对吧？这一盆是玫瑰，你瞧还有刺呢……” “哼，哥哥能是什么好东西，”我心想，“还不是想找机会和琳姐姐亲热。” 回到家里，我坐着发呆。也不知过了多久，哥哥才回来。他高兴地摇晃我的头，不停地在屋里走来走去。最后他自言自语地说：“真是个可爱的小娘儿们。” 从那以后我发现哥哥经常晚上不在家，回来也是静悄悄的。母亲的脸色也开始变得难看，有时候母亲和哥哥说着就吵起架来。不过，母亲管不住哥哥。 有一天晚上，我洗完脚出来倒水。四周黝黝的，几只萤火虫不停地飞来飞去，蟋蟀也在不停地鸣唱。我看见琳姐姐家的窗户还亮着灯光。琳姐姐在干什么呢？我感到很寂寞，可心里又觉得很温暖。 突然，琳姐姐家的门开了，一个人影从屋里出来，借着门缝射出的光亮，我发现是哥哥，琳姐姐也跟着出来了，他们站在黑地里。我听见一阵悉悉索索的响动，接着就听见琳姐姐“啊、嗯嗯”的呻吟。我的心紧张都要跳出来了。 躺在床上我怎么也睡不着。我很兴奋，因为琳姐姐就要成我们家的人了，我又很担心，因为母亲不喜欢琳姐姐。 七月初，学校放暑假了。母亲警告我不许去河里游泳，为此我已经挨了好几次揍。 一天下午，我正在睡觉，被一阵说话声吵醒。我看见马婆婆和母亲高一声低一声地说着什么。一会儿，马婆婆贴在母亲的耳朵上小声说了好半天。我听见说哥哥和琳姐姐晚上在山坡上手拉手什么的。我看见母亲瞪着眼，脸色也变了。我连忙从床上爬起来，跺着脚，倒水的时候，我故意把茶杯弄得“咚咚”响，可她们只顾说话，根本就不理我。我想，一定要发生什么事情。 果然，吃过晚饭，母亲就坐在院子里开始骂起来。这时候，琳姐姐正好回来。母亲看见琳姐姐后，马上从凳子上站起来，叉着腰，大声骂道：“不要脸，狐狸精……”骂得很难听。 琳姐姐很吃惊地回过头，向这边看了一眼，发现母亲是在骂她，就快步回到家里，关上门再也不出来。邻居们都来看热闹，马婆婆在人群里一边说，一只手一边比划，另一只手不住地拍着大腿，好像有人杀人放火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让母亲别骂了，把她往屋里推。可我推不动她。我于是气急败坏地冲着邻居喊道：“滚，都滚，有什么好看的！” 一直到天快黑的时候，母亲才住口。 哥哥因为上班，到第二天才知道这件事。他和母亲吵了一架，母亲骂他是白眼狼，哥哥一气之下就搬到单位去住了。 从那以后好长时间没有听到过哥哥和琳姐姐的消息。琳姐姐回来也不出门，也不知道那些花儿怎么样了。我恨死马婆婆了，都是她告诉的母亲的。好几次我都想砸她家的玻璃。 转眼就到八月，天热死了。有一天下午，邻居们都在睡午觉。我从家里出来，正好看见琳姐姐，她向我招手，我跑到她面前。她说让我陪她出去散心。 一路上琳姐姐都没有说话，我知道，母亲让琳姐姐很难堪。 我们郊外的山上长了许多的小酸枣树，我们都叫它“刺棵子”。去年夏天我在山上捉过蚂蚱，还有飞蚰子，叫起来声音很大，很嘹亮，“吱——”可是等你顺着叫声悄悄走近它的时候，它又不叫了。不过现在飞蚰子、土蚰子还没长大呢，听不见它叫。我给琳姐姐说这些的时候，她只是笑，不说话，她心里一定在想别的事情。 我们来到河边，在一片树荫里坐下来。 “小五，妈妈现在还生气吗？”琳姐姐问我。 母亲当然还在生气，我为了安慰琳姐姐，就说：“不生气了。” 琳姐姐又不说话了，我很奇怪，琳姐姐为什么不问哥哥呢。我说： “哥哥也走了，不回来了。” 过了一会儿，琳姐姐很突然地问我知不知道结婚是干什么的？我想起住在我们家前面的小强的哥哥，他结婚的时候，有一次我看见他把新娘子按在床上亲她的嘴。 “耍流氓，”我说。琳姐姐摸着我的头笑了起来。她的脸红红的，脸上还有一层细细的汗珠。 忽然，一阵歌声从琳姐姐嘴里飞出，在空气里轻轻回荡。我呆呆地看着她，她的嘴巴一开一闭。她看了我一眼，好像有些不好意思，就把头扭到别处。她唱的是：春天了，燕子回来了，女想男的了。 她唱得真是好听，天气也好，鸟儿也不叫了，好像都在听琳姐姐唱歌。我的魂儿也好像被琳姐姐的歌声牵走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琳姐姐已经不唱了。她的肩膀不住地抖动，眼泪从她眼睛里流出来。她擦了擦泪水，楼着我说：“小五，等你长大了，谈恋爱了，千万要对女人真心啊，女人都是那么软弱。” “是妈妈惹你生气了，”我小声说。 “也许是我不该和你大哥来往。” 我听琳姐姐这样说，难受得说不出话来。 晚上，母亲喊我吃饭，我真想把桌子一脚踢翻。天黑的时候，有人敲门。母亲让我开门。是琳姐姐，她一进来就喊母亲“大婶”。母亲冷冰冰地说：“你来干什么？” 琳姐姐说：“我想说——我和你儿子的事。” 母亲说：“没什么好说的，我不同意，”母亲看都不看琳姐姐，“我不同意，谁也别想进我的家门。” 琳姐姐说：“我和你儿子是真心的，我们是真心相爱，”琳姐姐很平静。 母亲一听，气不打一处来：“什么真心？我儿子现在连家都不要了，不是你勾引他，他会这样吗？你这个不要脸的女人，你滚，滚出去！” “大婶，”眼泪在琳姐姐的眼眶里打转，“我既然到你家来，就做好了挨骂的准备，我走了，你老人家保重身体，小五再见。”琳姐姐说完就出门走了。 “哼，什么东西，想做我家媳妇，我不同意！”母亲冲琳姐姐的背影骂道。 过了几天，哥哥回来了。他好像变了一个人，也不多说话，晚上也不出去。母亲怕他再走了不回来，也不再吵他。哥哥变心了，琳姐姐怎么办？哥哥真不是个东西。 有一天早上我去上学，看见一辆卡车停在琳姐姐家门口，好多人在往车上搬东西。琳姐姐要搬家了？我难受极了。琳姐姐看见我了，她喊我道：“小五，来一下。” 我走到她身边，她搂着我进到她家。她家里乱七八糟的，地上扔的都是碎纸片子。 琳姐姐说她要走了，还让我好好上学，听妈妈的话。她把一个相册送给我，说：“以后想姐姐了，就看看姐姐的照片。好了，小五，别哭了，”琳姐姐劝我说，“也许姐姐以后还会回来的。” 琳姐姐终于走了。那几天，哥哥一下班就在家里干家务活，做饭，洗衣服，什么活都干。母亲怕哥哥因为琳姐姐搬家受刺激，就尽量说好听的，还说要给哥哥介绍对象。可是有一天，到下班的时候，哥哥没回来，第二天也没有回来。母亲慌了，到单位打听。单位的人说哥哥请长假了，不上班了…… 大概过了快一年，有人传话说看见哥哥了，在另外一个城市里，他和琳姐姐在一起，他们已经结婚了。 哥哥和琳姐姐是小镇上为争取恋爱自由而私奔的第一对恋人。那时候小镇闭塞，落后，封建的传统观念根深蒂固……后来哥哥和琳姐姐回来了，是母亲央求他们回来的。他们回来的时候孩子都快一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