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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色孤独
楼主
来源:yanhuimin@yanhuimin 6/4/2012 11:06:00 PM
我和陈粟的相识,回想起来仍感悲凉,竟是从一桩丧事上开始的。 那年我大学毕业,分到一家企业的工会部门做文员。 工作不久就常听人们提起她的名字,有的说她傲气;有的说她古怪;她学的是机械设计,却在车间做检查员;每月发了工资会定时寄给在老家的祖母。人们背后议论起她来从来不直接说名字,而是直呼老****或根号二。她仿佛是这个单位的异类,总会成为人们谈论的话题。 (一) 第二年四月初的一天,工会领导要我跟他们一起去慰藉单位员工的亲属。路上偷偷一问司机才知道,要去慰藉的正是陈粟的家属。我向司机打探,是陈粟家里什么人?司机说是她的祖母。我疑惑的问道?又不是直系亲属,咱们单位至于这样大动干戈吗?听说她从小父亲就去世了,母亲随后就改嫁了,一直是祖母把她拉扯大的。她还有两个叔叔。因为祖母给人家做衣服纳鞋底挣的钱大都花在了陈粟身上,从小在奶奶那里她抢了堂弟和堂妹的风头,叔叔婶婶对她恨之入骨。 汽车出了石门市一路向北开去,越往北越荒凉,已经进入崎岖盘旋的山道。路旁是一座座灰黑的山和大块大块光秃秃的岩石。司机说陈粟的村子西凉快到了,我似乎也感觉到了,因为窗外出现了一层层一块块的梯田,不远处能看到山上稀落的羊群。 打听着找到陈粟在半山腰的家,山村僻陋,三间北房和院墙全是用大小不同,形状各异的石头垒起的,大门外挂着白帆,门两旁放着花圈。帮忙的,看热闹的,吹唱和哭丧的人们聚集了一院子,陈粟的叔叔婶婶正商议着什么事情。院内哭丧的人们,招呼完吊孝的人们,有时有序地哭唱着。 北屋的灵前似乎有些冷清,只有陈粟穿着孝衣站在灵旁,一会摸摸祖母的手,一会摸摸她的头发,注视着她的祖母,嘴里似乎不停地念叨着什么。 原来她不到一米五的个子,黑黑瘦瘦的脸庞,齐眉短发,看上倒很干练利整。 两个叔叔和当家的聚议之后把陈粟叫过来,众人你一言我一语都纷纷向陈粟诉说办丧事的细节:老太太的寿材寿衣,烟酒饭菜,吹唱,哭丧,挖坟,抬棺的人等所有费用大概要一万二三。大家此唱彼和,七嘴八舌解释着,意思是陈粟必须出三分之一的钱,他们根本不给陈粟发问和辩驳的机会。最后终于把费用的事情给陈粟罗列清楚,空气中充满了沉默,大家的目光像烧红了的针一样全都刺向了陈粟。 陈粟不多说,默默地走到祖母东屋柜子旁,拿过自己的包,取出一万五递给当家的,很简单地说了一句,“所有费用我全出。” 这实在出乎大家的意料,她的叔叔和婶婶们紧绷着的脸一下子舒缓了许多,心里终于把盘算多日的事情放下了。村人口口相传,一一议论,对她的做法很不解。 入葬就在这惊异和各揣心思的嘈杂空气里完毕。大伙像赶任务似的处理完。婶婶们都已经忙不跌宕地趁着慌乱和嘈杂往自家收拾起祖母的小东西了。 后来听说陈粟的两个叔叔家因为争夺祖母的家产,先是商议,渐渐转成忿怒的争吵,最后因为几十个鸡蛋分工不匀几乎闹到结怨动武的地步。 看到这一切的陈粟悲从中来,趴在祖母的床头嚎啕大哭起来。自己像一只被射中并驱散着赶出院子的猫头鹰,弱小的躯体里夹杂着愤怒和悲凉。 (二) 以后我们在单位偶尔见面的时候,只是同时点点头,但使我们接近起来的是我进单位两年后,单位以“擅离职守,迟到早退多次”为由开除了陈粟的时候。 陈粟一直住在单位的单身宿舍,单位开除她的通知一公布,就要求她在几天内把所有手续都办完,关系转走。 我当时正负责单身的工作,陈粟找到我,希望能让她在单身多住几天,她已经跑了几个地方,一直没租到合适的房子。因为同情她,我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陈粟学的是设计,毕业后直接分到了我们单位研究所,研究所测绘改进的一台织机最早的设想是陈粟提出的,虽然她技术优秀,但性格孤僻,不善围拢人。别有用心的人安照陈粟对织机的设想,暗暗地把设计新产品的一项工作经过所长的批准接了过来。后来这台织机实验成功后,给单位带来很大的效益。成绩也就成了别人的了。一番用心的人为少一个竞争对手,在研究所长那对陈粟的一些不当做法添油加醋,所长向厂长反映要求研究所裁员,单位最后把陈粟安排到车间当了检查员。检查员就是按图纸要求,检查车间工人生产的工件是否合格。由于陈粟的严格认真,经常要求车间工人返修工件,这样无形中增加了车间工人的工作量,延迟了车间的进度,所以她在车间呆的时间不很长,车间主任便以她窜岗为由,把她交到了劳资科,最后劳资科以“擅离职守,迟到早退”的理由下通知开除了她。 陈粟在单位工作五六年,一直没能找到合适的对象,三十一的女人,仍孤身一人。她融不到这个大环境里,所以被排挤出局。当时单位的人们一听说陈粟被开除,没一个人敢去理会,生怕因为多给陈粟说几句话而影响了自己的升迁。 陈粟离开了单位,租到了一间民房,房东在楼下。 我把我爱人的出租车叫过来,一起帮忙给她搬运完。 离开单位后,她先是做了一年多的寿险,后来固定到了一家小的保险公司做起了车险。 (三) 以后我们单位搬迁,忙于工作,只是偶尔联系,我很长时间没见到她。 几年后的一天我给她介绍了两辆车做保险,过去找她,推门走进她的房间,把我吓了一跳,她黑瘦了许多,她穿着几年前在单位时的那件羽绒服正蹲在墙角用一个小单灶做饭,床上堆着衣服,圆桌上蒙着一层厚厚的灰尘,塑料袋,饭盆,梳子,乱七八糟一桌子,屋子里没有暖气,满眼的凄冷和荒凉。 “屋里太乱,自己找地方坐吧。”她似乎见到我的到来有些惊喜。 “每天骑自行车东跑西跑,找客户,打单子,送保单,做宣传,累的倒头就睡,实在没时间收拾。” “这屋里也太冷了,你怎么住呀?” “这几年还不是为多攒点钱买房呀,最近我刚买了套一居室四十平米的房子,已经交了五万的首付。其余的我分期付十五年。”她也迫不及待地告诉我一些事情。 我听后非常高兴,她总算有了自己的房子。 “我三叔家的儿子和他媳妇最近来到市里,准备做点小生意,硬要从我这里借一万元钱,你知道,我这几年所有积蓄都投到了这个一居室的房子上,手里根本没多少,我借给了他们五千,他们还想多借,因为没能令他们满意,两口子多少有些记恨我。他们说做保险的一个月能挣好几万,我告诉他们我这里基本都是车险客户,没那么高的提成,他们说我做了这么多年了,一个人又没大花销,不借钱是还在记恨祖母去世的事情,最后不太高兴的走了。” 提到她的祖母,她两眼凝视,仿佛又回到了祖母去世时的情景。 她说,“我在公司学历最高,收入并不高。平均一个月也就是两三千吧。” 从陈粟的生活上我能感觉到她的日子过的有多么艰辛。 “你的叔叔婶婶那样对你,你还借钱给他们?”我替她不平地说道。 陈粟有些气愤地看了我一眼。 “我想堂弟总不该像他的父母,毕竟他们年龄还小,刚从农村出来。虽然最后没令他们满意,但我问心无愧。” “总而言之,关键是你一个人生活,他们觉得你没负担。”我忽然又劝道,马上就四十了,有合适的就结婚吧,生活上总要有个伴侣呀? “前段时间他们给我介绍了一个,接触一段时间,还算比较谈的来。”她对我淡淡地笑了一下。 我大为高兴,还没等到我问细节,她又说已经吹了。 我的心忽地又沉下来,惊奇地问,“说不到一起?” 她说,“也不是。” “那为什么?” 她不好意思有些含糊地说了些细节,因为那个男人非要留在她这住一晚。 “那你们处到什么程度了?” 后来她又很坚决地说,“不管什么程度,只要没结婚,同居那绝对是不可能的。” “我知道未婚同居是你永远不可逾越的道德底线,但你也要看情况定,你们能谈的来,这个男人的条件也还不错。” 她有些气氛,“正因为能说到一起,才更应该尊重对方,为什么不等到领了证,结婚的时候呢?两次都是因为这样的情况,我便和他们从此不再联系。这些人莫不是把我当成了消遣的资料了。” “你不要把人们都想的那么坏。有时候也需要自身找找原因。好人还是多的。”我叹惜着。 “你为什么不拾起你的专业,找个单位上班?也不必如此辛苦?” “这些年我已经习惯做车险了,也有了固定的客户,你让我在找单位搞设计,我都不适应了。再说如果上班,我到老也买不起房子。” (四) 一年多以后在街上再次见到了她时,我差一点没认出她来,面色更加黑瘦,脸上多了几道皱纹,头上竟有了许多白发,身体已有些驼背。我惊讶于她的变化? 她说近一年多常胃痛,也没查出什么病,给开了点胃药,平时也不愿吃饭,越不愿吃,饭量变的就越小,赶上最近收拾房子,估计是有些累。 说到她的房子,她眼睛里放着光。 我也为她住近了自己的新房高兴。 这年八月的一天晚上,我爱人给她联系了几辆个出租车的保险让她去做,我又给她带了一些养胃的小米,按她以前留给我新房地址找到她。 虽然住进了新房,只是简单做了一下地面,什么家当也没添置,家里空空如也,她因胃病已经几天没出门了。 我说为什么不去住院? 她说是老胃病了,每天下午社区有大夫来输液。这两天已经见轻了。 我知道她从单位出来后,医疗养老保险她自己没再续交,因为费用太高,也舍不得去住院。不只怎地,我看到空空的屋子和躺在床上瘦弱的陈粟,忽然感到一种淡漠的孤寂和悲哀。 “该买套沙发。房间看上去实在有点荒凉。” 她轻轻地坐了起来,冷冷地笑了一笑。 “如果不出去跑保险,每月的房贷都不知怎样还清。这个月因胃病少出去了好几天,房贷全靠的是一些老客户续了车险。”I 她默默地看着我,流出了眼泪。 “你不知道,我前两天病重时,忽然感到自己可能将不久于人世了。” “别这么悲观,病情不是已经显轻了吗?不是什么大问题,别想太多。”我劝解道。 “你说我是不是很失败?”她瞪着眼睛等我的回答。 “你怎么能说自己失败?你这么独立,凭自己的能力买上了房子,我挺佩服你的。不管怎样,先好好养病,房贷还不上的时候我给你顶着,别想太多。”我劝慰着。 (五) 临近年底的时候,陈粟忽然打电话告诉我说,春节准备结婚了。 我着实吃了一惊,同时又夹杂些快意和高兴,心想她这次这么快就找到合适的人了,以后也许不用再那么辛苦了。 但电话里并没听出陈粟的兴奋,她说他家是城中村的,有几套房,这个男人和他老婆离了婚,快五十了,陈粟在电话里突然冷冷地笑了一下,她说你猜我们第一次见面他问我什么? “他问我一个月挣多少钱?自己住的是多大的房子?” 我不禁倒抽了一口冷气。忽然觉得心里有些不舒服,有些说不出话来。 “这种人不一定适合你呀?为什么还答应和他结婚?” 她吞吞吐吐地说道:“我还想活下去呢,总要生活呀?” 放下电话,我莫名地感到不安和震颤。 结婚那天,我给陈粟送了份子钱。随后我快步走出了婚礼大厅,心如铅块般沉重。 以后的日子我们几乎不再联系,近两年我也几乎快忘却她了,她的面貌也不再常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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