勇者知道，一切都结束了。 站在他面前的这个男人，脸颊苍白，面容憔悴，看起来已疲惫不堪。微风吹拂着他的仿佛透明的黑发。 他怎么也不能想象眼前的这个人是如何打败自己的。这个男人好像大病初愈，受尽折磨一般，看起来如此软弱无力……没错，勇者所见到的每个人都比他有激情与力量的多。 唯一不同的地方，就是他那深邃的眼睛。那略显黯淡的目光是那样遥远，仿佛一直延伸到时间的起点。即使那双眼睛时常透露出绝望。令他不解的是，有时勇者从他的瞳孔里看不到任何光泽，好似他早已死去，只剩下一具躯壳。 他知道这其中的部分原因。 这个男人也许是全世界寿命最长的“人”，恐怕也是最具智慧的“人”，尽管他看起来不过20几岁。 年迈的年轻人。 永恒的吸血鬼。 他自称“迪斯贝尔”。他早已记不清自己的本名，只知道这个不知何时为自己取的别名。 永恒……他们用这个词来称呼我未免玷污了这个神圣的字眼，迪斯贝尔想。迪斯贝尔是真正意义上不死的吸血鬼。他不仅能够拥有无限的寿命，还拥有不坏的身躯，极强的再生能力能使无论多大的伤口在几秒内愈合。唯一能够“杀死”他的方法就是砍下他的头，然后他会在200年后的某个夜晚，在某个黑暗的洞穴内再生。 勇者就是被派去执行这项任务，为人类寻找再一次200年的安宁。 作为皇家魔法学院最强的法师的他在出发前信心满满。他知道，每当他如此有把握地做一件事情时，这件事必定成功。这是宇宙最神秘的法则，也是所有力量的源泉。 然而这一次，当他葬送了所有同伴的生命，站在这个男人面前的时候，他知道，自己无论是力量还是智慧都不及眼前这个憔悴的年轻人的万分之一。 现在，一切都已结束。魔法师唯一不解的是，为什么吸血鬼要把他带到这里来。也许，他想把自己也变成一只吸血鬼？这种想法使他不由地颤栗了一下，然而接下来，却又是一阵期待…… 或许，比起死亡，这也不错。 永恒的生命…… 他几乎可以确定吸血鬼会这样做了，毕竟除此之外没有其他的解释。但他又开始怀疑起来，因为在几千年的史料中，并没有迪斯贝尔可以把人变成吸血鬼的记载。 是的，如果迪斯贝尔真的有如此能力的话，那人类早就灭亡了。 魔法师发现自己对这个事实是如此地失望，以至于安慰起自己来： 也许他只是不想这样做？ 怎么可能。 吸血鬼转身发出的声响打断了法师的思绪。他走到了房间的角落，拿起了一把剑。法师立刻就认出了它，虽然它从未亲眼见到过这把传说中的武器。 瑞德普雪恩——意为“救赎”。 这把永恒的吸血鬼的宝具在人类的眼中只是个传说，尽管它家喻户晓。传言它可以真正地杀死迪斯贝尔，却没有人找到过它。在每个迪斯贝尔消失的200年中，人类派出了无数的探险家去寻找这件可以给人类带来“救赎”的武器，但都一无所获。在这之前，法师也认为瑞德普雪恩不过是人类为了安慰自己而编造的一个谎言罢了。但现在他知道，传说不虚，因为吸血鬼手里拿着的这把武器和传言中描述的如出一辙。 不过现在他也明白，等待自己的命运将是如何。 吸血鬼留下他，不过是为了好好享受杀死他的乐趣。 出乎他意料的是，吸血鬼再一次站到了他身前，并把那把武器交给了他。 “杀了我。”迪斯贝尔只说了这短短的三个字，仿佛他再没有力气说更多的话。 “……为什么？”法师楞了很久才终于开口问道。他担心这可能是个陷进，一旦中计，自己便会堕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你不会想知道的。” 魔法师没有再开口，但身体也没有动。他知道迪斯贝尔会了解他这么做的含义，“不，我想知道。” “我想，这时候我说任何事情都不太合适。”吸血鬼叹了口气，说道：“因为我此时是如此的快乐。”法师注意到迪斯贝尔瞳孔中的确散发着愉悦的光芒，脸色也不再显得那么苍白。 “不过，也正因为如此，我才有勇气叙述我的故事，尽管这根本不能算作故事。” “人总有时候会想要吐露一些内心的东西，尽管结果都很悲惨。”法师不敢相信自己竟接过了话。虽然此时倾听才是明智的选择，但这个“年轻人”体内散发出的某种东西，让法师感觉他像朋友，而非敌人。于是他继续说道：“人们总是抱着一线希望，认为眼前这个人会了解自己，即使每一次都注定会失望。” “但你忘了，我是吸血鬼，不是人。我丝毫不指望也不希望你能了解我。” “可是……”法师想争辩。 “我的法师，你上次对人吐露心声是什么时候。” “……大概那是10年以前的事了吧。” “很好，法师，10年相对人类寿命来说是一段很长的时光。为什么你在这十年之内却从未真正向人敞开心扉？” “因为被人伤害地次数越多，自己的心便被封得越紧。”法师毫不犹豫说出了正确答案，因为这是每个智者都必然知道的答案。这个答案早在许多人年轻时就已知晓，但大多数人临死时都不曾释怀。 “但是，无论如何，总还是希望会有这么一个知音出现，只是昔日的疼痛让你无法再说出任何真切的话语罢了。”是的，法师早已坚信，这个世上不会有人真正了解自己，即使当初拯救了自己的妻子也是如此。不过他依然很快乐，即使他知道他的妻子儿女不可能如童话中的那样无私地爱着他，虽然在他眼中她们是最完美的——一次残酷的命运，加上时间的冲刷，便会让她们形同陌路。不过他依然爱着她们，他依然相信着爱情和亲情的伟大，即使他知道每个人都是自私的。当他让她们感到彻彻底底的厌恶，她们自然会毫不犹豫地离开他。换做是他，换做任何人，都会这样做。 “直到……” “直到什么？”法师问道。 “直到你的心变得完全的强大与无情。我不需要别人的看法，也不指望别人能够了解我。因为……”法师看到他的目光有些颤抖。“那又能如何呢？” 那意味着很多事情，意味着世界上最美好的事。法师想，但他没有把这句话说出来。因为他从吸血鬼那颤抖而深邃的目光里感受到了什么东西。 时间。 世界上最强大的力量，最无情的恶魔，上帝最得力的堕天使，撒旦最勇猛的战将。 多年以后，魔法师会回忆起来，他那永恒的恐惧，便是从此时开始。 “时间。”吸血鬼说道，连声音都有些颤抖，“便是世间一切事物的原罪。” “而我，究竟放了何种罪过，以致上帝要给予我如此惩罚，让我在永恒的时间里，接受永恒的煎熬。” 法师沉默了，此时吸血鬼先前友好的气场早已不存在。他现在觉得吸血鬼离他如此遥远，又是如此的近。轻轻地抚摸他内心世界的边缘，却不可能再更进一分。 “时间磨灭了我对光明的渴望和对黑暗的恐惧，于是我不再行走于阳光下，只是我想逃避那种痛苦——被太阳的光辉环绕着，却发现自己早已无任何触动。” “法师，上帝保佑你，你不曾有过那种感觉。” 法师确实不曾有过那样的体会，也无法想象那样的痛苦。有多少次，都是太阳透彻的温暖，将他从绝望的深渊中拯救出来。有多少次，当他心灰意冷之时，一遍遍地告诫自己，至少我还有太阳。 “我的法师，我想你肯定设想过一种没有****，没有希望的生活。” 法师明白这不是个问句。 “原本我可以就这样麻木地如行尸走肉般地走向永恒。可是，我的朋友，你不曾了解，上帝对我曾下过什么样的诅咒。” 法师不懂他这句话的意思。 “时间可以麻木一切，唯独麻木不了痛苦。” 这下法师确定，他的声音的确在颤抖，甚至他的整个人都在颤抖。他感觉到，这个颤抖似乎也是来自时间的起始，而只能终于时间的末端。 “麻木曾一度使我目光呆滞，一度使我茫然失措，然而我无法逃避，因为我无法使用世界上最简单的解决所有事情的办法——自我了断。所以在被痛苦反复折磨之后，我终于下定决心寻找改变这一切的方法。于是我的目光不再呆滞，走路不再垂着头，甚至久违的激情与渴望又回到了我的身边。我曾一度觉得，一切都要改变了，永恒的时间将成为我最宝贵的财富。” 法师不确定他是否听到了呜咽，应该没有。 “可是，事实证明，这只会带来更大的痛苦。” “人在这个世界上活的越久，时间变过得越快。于是，仅仅转眼之间，我的恋人便离我而去，儿女已不再人世。俯仰之间，熟悉的世界就变得完全陌生，再无一人认识我，就像我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 “于是，我被锁在永恒的记忆中，陷在往昔的泥潭中，困在无数早已不复返的时光里。我被逝去的亲朋好友所折磨，我被往日的欢声笑语所折磨，我被千年前发生的昨夜事所折磨。我怎么能抵挡得住时间无情地撞击。于是我不再努力尝试，不再在这世上留下任何痕迹，这样就可以让时间好像不曾流逝一般。” “于是，我全盘接受了我的命运，当这最后一点抵抗被击溃时，我的所有情感也就消失殆尽了。所以，当我做着和平常别无二致的事情时，我不明白人类为什么要恨我。我不明白人类为什么因为死亡就变得怨恨，因为财产就变得怨恨，因为友谊就变得怨恨，因为亲情就变得怨恨，因为忠诚就变得怨恨。我不知道为什么人类要一次次地闯入我的生活，让我无法麻木地在地狱般的苦痛中挣扎。虽然你们也时常得逞，使我瞬间就越过了200年的时光，而不得不承受由此带来的巨大痛苦。不过这些都无所谓了，因为时间不曾流逝。” “我原本真正地可以承受——或者享受这些痛苦，直到永恒。可是，上帝终究不会这么让我躲过惩罚。他让我遇见了她……” “在一次看见她的时候，我就觉得我肯定在什么时候见过她。或许在我永恒的生命里见过无数个这样的‘她’吧。她是那样的快乐，那样的纯真，那样的真诚，她的笑容仿佛让我感受到了早已被忘却的太阳的光辉。” “她，暖如阳光。” “但就在一周，这个全人类最美好的存在，确因为我的缘故，被你们处死了。” 法师的整个心都颤抖了一下，因为当时的行刑指挥官不是别人。 “所以，我想我不必再忍受苦痛。来吧，法师，命运让你手握这把剑，接受你的命运吧。” 尽管还有许多疑问，比如既然有这样可以杀死迪斯贝尔的剑，为什么他不早自行了断。就算可能这把剑要别人对自己使用才有效，他也可以早这样做。还有他为什么偏偏挑选了自己去执行他的死刑。 不过他生怕迪斯贝尔反悔，生怕他知道了自己就是杀害他心爱女孩的人，生怕自己会错过这个永久除掉人类最大的敌人的机会。 这些疑问，估计他永远都不会知道答案了。 然而，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这些答案他马上就会知道。 他握住剑，准确地刺进了吸血鬼的胸口。 法师看到，迪斯贝尔脸上满是愉悦、幸福、快乐、欣慰、解脱的表情。在此后的千百年中，法师曾无数次地回忆这个时刻，却怎么也想不起这个脸色不再苍白的年轻人脸色浮现过愧疚的神色。 “法师，对不起，我骗了你……” “我之所以没有再一开始就用这把剑结束自己的痛苦，是因为使用这把剑结束吸血鬼生命的人，自己将成为新的吸血鬼。所以我无法使用它，也不想让无辜的人类使用它。我知道它所带来的痛苦，所以我暗暗起誓，就让这世间最无情的痛苦，最残酷的折磨，通通只加在我一个人身上。这就是我支撑到现在，也打算支撑到永恒的理由。” “但是你的出现，法师，改变了这一切。你杀了她，于是我在苦痛的绝望之中也有了借口，将这千万年来的苦痛摆脱到你身上。” “所以，法师，做好准备吧，接受这永恒的生命——永恒的诅咒吧。” 法师看着身体慢慢化作黑蔷薇花瓣飘散的吸血鬼。 永恒的生命…… 法师不清楚自己感到兴奋还是恐惧。 法师的目光又落在了同样化作黑蔷薇花瓣飘散的瑞德普雪恩上。 他明白过来，他感到是深深的、无尽的、永恒的恐惧。 “NO！！！！！！！！！！！！！！！！！！！！！！！！！！” 法师发出了这个世界上最凄厉、最绝望、最歇斯底里的咆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