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时归去，作个闲人，四季景下，小院门前，对一张琴，一壶酒，一溪云。 －－－－－－－－－写在前面 【杏花微雨初相逢】 杨柳道，青石板，细雨濛濛欲湿衣。 云晗执一把木骨伞，伞边绣着几朵淡雅的荷。雨水打落伞面，发出滴答滴答的清脆声音。她微微的提了提长长的素色裙摆，再用胳膊重新拢了拢臂弯中的画卷。未施粉黛的脸上现出几分着急，脚步微乱的向前走去。 转过一条街，走进一处小巷。迎面一间古朴的店铺，水墨丹青的招牌画中写着“韵香阁”三个刚毅的字。墨轩倚在柜台前，看着眼前绵绵细雨中呈现出祥和安静的小镇来，陷入沉思。沾衣欲湿杏花雨，吹面不寒杨柳风。长街上零落的分散着几个行人，或闲或碌，皆是沉浸于自己的故事之中，不谙外景。 “不好意思，我来迟了。”一个温柔带些疲惫的声音扰了他的思绪。不禁抬头看去，一个绾着素髻撑着木骨伞的女子正立于眼前，微蹙着秀眉，似带歉意，她的容颜便如那伞上绣着的淡粉荷花，清丽脱俗。让人顿时生出美好之心却又怕近了染上尘埃。 云晗缓缓的闭上伞，靠在墙边。拿出画卷用手拂了拂上面惹了细雨的水汽，说：“这是上回约好今天巳时拿来的画。只是有些事给耽误到...” “没关系。”墨轩微微带笑语句似乎不在意的打断她的话。又解释说：“阿姊身子不舒服，我帮她看店。她说今日会有位云晗姑娘来交画，应是你吧。”便欲伸手接住她手中的画卷来擦，却无意间看到她裙摆间被泥水溅到的点点污垢。想了想又柔声的添了一句：“下了雨的路不好走，以后大可不必这样着急。” 听言，云晗拂画的手微微一僵，被雨水淋凉的心里悄然浮起几分感动，嘴角牵起一个高兴又带些忧伤的笑容来：“嗯。”她垂眸低声应着。而后把手中擦好的画卷递于他：“画交上了，我便要走了。” “等等。”墨轩见她将要转身一时着急的喊出了口，却在看见她回眸疑惑的神情时又有些懊恼自己的莽撞。“那个，我是想说，想说。哦！对了，这银两还未结算呢？”云晗看着他那绞尽脑汁又结结巴巴的样子，忍不住掩面捂嘴而笑。说道：“银两是在卖了画后才结算的。”然后停了一瞬，看着他忽然失落下来的脸，又后知后觉反应过来的雀跃。心情也变得好了起来，嘴角扬起一个笑容，转身看这未歇的春雨，也不见得愁从中来了。 【凤仙丹青喻人生】 再相见，半月有余。细雨无声无息的拉下了春的帷幕，小镇里随处可见的池塘间莲花已开苞。 这日里，晨起的朝阳微暖，霞光漫天。韵香阁，墨轩在木质的柜台上用碾漕细细的杵着凤仙花，旁边摆放的瓷碗里已经有点滴鲜红的汁液。细碎的阳光照见少年的侧脸，薄薄的像掩了一层金箔般逶迤。柔顺的发丝只是随便地用一根简单的发簪挽起来，表情温和似三月春风般舒适。云晗看到的便是这样的情景，一派光合中是少年静怡认真的表情。忽然就停住了脚步，浑然忘却了来时想法，只知呆呆看着，不去打扰。 石杵敲击着碾漕发出有规律的咚咚声，在这初夏的早晨，悠远中夹杂着厚重。不知过了多久，只道槽里的凤仙花已成碎末，再不能流出汁液。墨轩才咧开一个大功告成的笑容，微微抬起头来。便那样自然的看见了她。不争日月，亭亭独立，眼波转，似晨星。 “借你的凤仙花汁一用。”云晗带笑向他走去。墨轩虽疑惑但仍点头应许。只见云晗抽出手中画卷，展开台上。墨轩看去，宣纸上所画乃是一幅斜阳晕黄，十里荷塘碧连天的景。只是未染丹青，稍显素净。 “凤仙花是蔻丹的颜色，鲜红却不失娇嫩。”云晗一边说着一边拿起瓷碗细看，手中轻微的晃动一下，碗壁上便染了浅红色的汁水，稀稠有度。“你看，把它施于这宣纸上，填补莲花的色彩，待晕散开来，就恰恰显出了莲花水色透红的形态来。便如这碗壁。” 墨轩细细的看向画中，又拿起一张丹青涂抹的莲来相较。果然，这凤仙花汁上色的莲花更显生动！便说道：“如此看来，以后着色用凤仙花岂不更好。”云晗摇摇头，说：“不可。凤仙只可做一时美丽，不得长久。而丹青却是不易泯灭，始终不渝。好似这人生种种。”说罢，面色悲切，似想到什么伤心事了，眼眸微垂，别过头去。“此画便赠与你吧。” 墨轩见她略有疲惫，不想再说的样子。虽好奇她经历过的事情，却忍住没有问说口。兀自转了话题，言：“上次的画有买主了...”与她商讨着价钱。这一日时间便在他们闲聊中匆匆而过，可留在彼此脑海里对方的印象却深刻鲜明了起来。 【往日难忘怅今事】 一日复一日，云晗与墨轩的关系也越发深厚。池塘里的莲花开到了最盛的时候，入目皆是油油的绿绿衬着淡淡的粉，赏心悦目。 直到那一日，下着如初见时的小雨，雨丝在池塘里激起阵阵涟漪，浇浴着满池莲花。傍晚的天，墨轩在柜上细细的算一份账，耳边雨声淅淅入耳，只觉得异常宁静。 凌乱的脚步声突兀的闯进这一片谐和里，短暂的打乱了墨轩的思绪。接着而来的是云晗低低的话语声：“墨轩。”语句透露着无助，纠结等等道不明的情绪。墨轩抬头看她，面容苍白，发丝凌乱，浑身湿透，竟没有撑伞？便立即扶她进屋，触摸到的皮肤冰凉，心中一颤。云晗只觉找到了依靠，微微放松间便依着墨轩晕眩了过去。 她原有一个很幸福的家，家人之间相亲相爱，生活平稳安暖。只是这一切在她十三岁那年背道而驰了，那年娘去世了，娘去世后的日子变得一塌糊涂，爹日日好赌醺酒，沉醉梦里，不理不管，似乎没有了娘就没有了全世界。直到追债的人逼上门来，这个家再也无路可退，爹眼睁睁看着她被那些人带走卖入青楼，老泪纵横不抵后悔莫及。那一刻清醒的爹分外苍老，她一句话也说不出。爹这一辈子做的最对也是最错的一件事，便是用生命去爱着娘，因为爱，所以幸福，因为爱，所以颓废。也是因为爱，她选择不恨。 醒来时晨鸡未晓。屋里，一盏烛台上已近末尾的蜡烛发着微弱的光，照见守在床头边浅眠的墨轩，他眉头皱着，似有什么难解的心事，睡梦中也不得安稳。云晗怔怔看着，将他的相貌紧紧的记在心间，眼角的泪水一滴滴滑落，喃喃说道：“我本青楼女子，怎配上你翩翩公子？”说罢轻叹一声，该怨什么呢，这身世，经历，再不济便是这命吧，可又能如何呢。到底是有缘无份，镜花水月。 轻轻的起了床，走至书桌前，思虑良久，提笔写下一段话。“今生一场莲花梦。”便似下定了什么决心般转身离去。屋外，早起的风瑟瑟，吹乱池塘里受一夜风雨的莲花，望眼去左右摇摆满池残乱。窗前，早就在她起床时就醒了的墨轩凝视她远去的背影、久久不语。 那日，是云晗昔年卖入青楼的日期，是她人生一个不可磨灭的转折点。此后，他们再不复相见。 【画语道醒梦中人】 转眼，夏去秋来。片片梧桐叶被风吹起在空中绕了一个圈，落在小路边的池塘里，皱了平静的水面。应和满池枯萎的莲叶，竟使人倍感萧索。 韵香阁。墨轩用拂尘轻轻的细致的扫了扫墙上的一幅画。画中乃是十里荷塘碧连天的景，正是那日云晗赠与他的画。“这幅画我要了。”只听得身后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墨轩回头看去，她已不年轻，凤眼薄唇，眉目沉静。身着暗红色束腰长裙，浑身透着韵雅之意。 “不好意思，这画是不卖的。”墨轩微带歉意的说。那女子挑了挑眉，问道：“不卖为何表于这？”墨轩猛地说出“因为。”却在下字前突然失了言语，不由的问自己：为什么表于眼前，为什么想要时刻见到它，仅是因为这画作的好吗，还是因为作画的主人？ 临音看着他兀自陷入沉思，想起楼里整日看着窗外发呆的云晗来，心中默叹一声：又是一个纠缠在现实与情意中的可怜人。便说道：“人生一世，怎可事事如意？有时候，也得听听自己心里的想法，哪能都依照着别人生活！” 墨轩若有所思，轻轻低喃：“身外事不过是一场约束，涉及自身方晓其中意啊。”有时候，太在乎别人的看法反而会失了最初的看法。 临音见他似有所得，心中微暖，倒不枉她跑这一遭，费心成全这对不自知偏又彼此牵挂的人了。便说道：“云晗在镂花小歇，于八月十二择夫而嫁。”说罢，便转身离去。徒留下原地呆呆而立的墨轩。 【镂花小歇定良人】 镂花小歇是一处风雅的地方，也可以称之为青楼。楼中的姑娘多是身世孤苦之辈，被楼主临音收养在此。 八月十二，是镂花小歇具有才女称呼的白莲（云晗）姑娘的择夫之日。据说见过这白莲姑娘的人，无一不赞是天女下凡，脱俗艳丽，真真个莲花仙子模样。故那日，镂花小歇异常的热闹，未到申时，楼里已经人满为患，行走艰难了。 申时三刻，便是白莲择夫的时辰。墨轩也混迹人群中默默等待。台下人都翘首盼望，恨不能都挤到台前去。不消一会，便见云晗一身凤冠霞衣，妆容精美细致的慢步走至台中。她侧目看向台下，只觉灯火辉煌照见熙熙攘攘的人群，一时间有些看不清，索性不再看。转身拿起侍女递上的一个画卷，缓缓的打开，竖直的呈与台前。台下众人立即秉声缄气，欲听个说法。墨轩也亦然。 “说出画中意的公子便是白莲的官人了。”她面色平常，眉间细看却微微皱起，可见心里并不平静。台下的墨轩只觉得她说出的话语带有一种宿命感，听在耳里格外沉重，便越发坚定了内心。 这是一幅展现江南采莲的欢乐场景。一遍荷叶塘里，采莲人泛着轻舟，闲静优适的姿态，含笑的采着莲花。从小舟边看去，水塘清澈透亮，众多鱼儿在莲根处游来游去，怡然自得。墨轩看着画，脑海便展现出了那样一幅场景，似乎听到了采莲人的欢笑，似乎看到了鱼儿摇首摆尾的轻快模样。只觉画风一气呵成，画笔纯熟老练，真实感油然而生。旁边的题诗是“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 她的想法心理都表明在画里了。墨轩想：这也许就是她一直渴望的生活，简简单单的小幸福。而不是台上锦衣胭脂中包裹的白莲，看似无限风光却不知独自时埋藏了多少的落寞。 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水覆空翠色，花开冷红颜。路人一何幸，相逢在此间。 墨轩抬头遥遥的看她一眼，便立即提笔写下一句话：几时归去，作个闲人，四季景下，小院门前，对一张琴，一壶酒，一溪云。交予侍女呈上。一刻左右，便有侍女领他往后院行去：“我们楼主请公子后院一叙。” 【陌上花开终不离】 那一夜的天空甚是浩瀚，漫天的繁星铺在天际上，衬着那月牙，照见庭院里旧日的积水闪着粼光，清澈悠远。 院里，临音看着墨轩许久，没有说一句话，她在等着，等着这个少年足以放下所有的心结，去接受一个世人眼里不堪的青楼女子。墨轩看着眼前正对着贴了喜字的新房，脑海记起第一次细雨蒙蒙中白衣素髻的容颜，那样宁静淡雅。她好似莲花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又不妖。不经意间脸上耀起暖暖的笑容，一字一句字字坚定的说道：“此生、定不负！” 临音的嘴角轻轻的弯起弧度，看向透着烛光的里屋，眼神渐渐的迷离起来，似乎看到了更为遥远的昨天或是明天。那彼岸，有着叫作幸福的东西。 屋里，蜡烛的红光，照见神龛前那对珠联璧合的喜联，显出一派庄重柔和之意。层层红纱珠帘后，云晗盖着喜帕端坐在绣着大红鸳鸯的新床上，等着她这一生属定的良人。 声声脚步渐次渐进，时间在心上变得清晰又漫长。第一步，那月间杏花微雨，执画初相遇；第二步，暖阳微斜的午后，轻描凤仙与丹青；第三步，细水长流，从此心上记笑颜。第四步，细雨未歇的现实中模糊了情意；第五步，一语惊醒梦中人；第六步，陌上花开，揽雾终不离... 他缓慢的揭开了她的红盖头，她抬头看他、相视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