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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driftergugu@driftergugu 9/10/2012 10:50:00 AM
前年冬天,老家的大舅忽然给我打电话,带着一丝抱怨说:“你娘病了,数九寒天坐在村口石头上哭鼻子抹眼泪。你们姐弟四个在城里工作,也算是有头有脸,扔下老娘一个人在老家受苦,不怕被人笑话?” 我听了心里很有些委屈。按照老家风俗,养儿防老,出阁的闺女没有继承权,也没有养老的责任和义务。我每年节假日都回老家,每年都给老娘买衣服、鞋子、礼品和零用钱……村里人也都长着眼睛呢! 再三思量,我还是给村长挂了个电话,询问老娘的病情。村长说:“你娘跟邻居不和,见谁骂谁,白天搬石头在马路上拦截过往车辆,夜晚穿齐整寿衣在戏台上唱歌……真的是老糊涂了。”听了此话,我才有些担忧,赶紧请假回家。 我乘坐的公交在村口来了个急刹车,司机打开车门怒骂:“谁家的老太婆?……站路中央不动,你不要命啦?” 打开车门的一刹那,我忽然发现车前站着一个蓬头白发,肮脏龌龊的老人,扯着一根儿红色裤腰带颤微微地把着脸,试图在公交车上寻觅到什么似的。 “娘——!”我的脸“唰”地一下红到了耳根,赶紧拉她到马路边儿,让公交车过去,“您这是想干啥呢?” “我……我往家拉我生养的孩儿们……!”老娘浑浊的目光滴着泪,漠然无情,“你……你是谁呀?” “娘——!”我哭了,“咱们回家吧。” “回家……?”老娘摇摇头,她指了指马路边上的被风吹倒了的水桶,“家里没水了,我等着我的孩儿回来给我提水呢!” “不是有水管吗?”我问。 “天冷……结冰了……冷啊!”老娘打了个寒颤,用脏手摸摸眼睛,再睁开时恍然大悟似的,“你是豆儿……你回来了?” “咱们回家吧。”我咽下眼泪点点头,搀扶老娘往回走。 墙角旮旯里,有几个老乡正在晒太阳,看见我热情招呼:“豆儿回来接你娘了?……钱多地多,不如孩子多,瞧人家养几个有出息的孩儿,老了还可以到城里享福!” 我尴尬苦笑,招呼一声赶紧往家走。 打开家门儿,走进院内,一种从没有过的凄凉扑面而来。记忆中温暖温馨的家的感觉竟然无影无踪了。屋内炉火灭了,四处都是寂寞和冷,桌上的一碗剩饭还结着冰。 “你坐着呀……娘给你生火做饭。”老娘用笤帚扫出一块儿干净的炕沿儿,对我说。 “不用了……咱们得赶车,现在就走吧。” “去哪儿呢?……这儿才是家呀!” “都这样儿了,不早点儿给我们打电话,到底有什么可留恋的?” “住了一辈子……”老娘还犹豫着,呢喃着。 我不由分说,牵着老娘的手马上离开,给家门儿挂上了大锁。 这是老娘第一次出远门儿。她没有忘记跟熟悉的乡亲们打招呼,再三回望住了几十年的村子,还摸着自己坐过的村头的大石头长叹一口气:“要去哪儿呢?要去哪儿呢?……”老娘一路都在自言自语。 离开大山,进了城,老娘身上的味道儿让我倍感羞愧。我和儿子一直住单位十几平方米的宿舍,在单位公共浴池洗澡,当然不能带老娘去。只好在附近找到一个三星级的宾馆,开钟点房。起初服务员捂着鼻子不愿意,经过我再三请求,又看了我的工作证,才勉强答应了。 这是我第一次给老娘洗澡,我45岁,老娘70岁。 到城里求个稳定的工作是老家年轻人梦寐以求的理想。所以这十几年来,我们姐弟几个回老家探亲,很有优越感,也备受恭维。当我们衣着光鲜地踏进村口时,总能感受到与众不同的待遇,我们也因此成了在家留守的老娘的骄傲和自豪。然而我在外工作多年,一直住在单位宿舍,想买房,想在城里安个家,却又总是在天价的楼盘面前唉声叹气。 如今我步入中年,老娘也70岁了,我把她接进城里还没地方安顿。 在宾馆,我第一次给老娘洗澡。老娘一个人在家,肯定是怕冷,衣服里三层外三层。我想方设法往下剥,老娘还一个劲儿地念叨:“这是你去年买的外套儿,这是老四寄回家的保暖内衣,这是老大寄回家的毛背心,这是老三不穿的鞋子……。”这些衣服都不合身了,不知道老娘是怎么样一件一件套上去的,也不知道脱过没有。等我把这些包装扒拉完,我的老娘……她就像一个泄了气的皮球,瘪瘪地耷拉在浴池里,那池水刹那间就浑浊起来了。我的眼睛又一次模糊起来! “豆儿……娘这辈子能洗过一次澡,没白活!”老娘幸福地眯缝着眼对我说。 “买了房子,娘就可以在家洗,天天洗。”我回答。 “一辈子不洗澡,娘也照样活。”因为有水的侵润,娘一点儿都不糊涂了,“想当初娘一年喂两头猪,半夜起来拔草拾粪,摸着鸡屁股等钱用,供给你们念书……要不是你爹死得早,咱们家也盖起高门楼大瓦房了。” “娘一个月最多5元钱的电费,电视不看,电暖气不开,电饭锅不用……我们如果学您,房子也不是问题。”我心里慨叹着,给老娘再换一次水打上香皂。当洁白的泡沫漂浮在浴池里的时候,我最后一次抚摸老娘铭记于我心的乳房,说:“娘,这上面的红痣,还是那么红……!” “这是娘的福气。”老娘笑了,也伸出手轻轻地摸摸它,仿佛对待一块圣洁的土地。 我给老娘洗完澡,让她躺在柔软舒服的床上休息,然后把那些衣服扔进垃圾桶,急匆匆赶到附近的一个超市。我希望能在老娘睡醒之前,给她换了新装。 娘用诧异的目光盯着我:“豆儿,你想让娘去哪儿?” “去我那里呗,你还能去哪儿?”我回答。 “去你家还用换衣服?” “单位都是文化人……在村里好赖没什么,这里是城市。” “哦……是怕娘给你丢人吧?” 我不吭声,手脚麻利给老娘换上了新衣。 “俺说不来吧,你非让俺来……这一身衣服,俺在家一年都挣不来。”娘忽然有一种不安全感似的,哭了。 “都是促销品,我又不买名牌。”我笑了,给娘抹抹眼泪,“咱们再不走,在宾馆住一个晚上你知道多少钱吗?” 娘警觉起来:“多少钱?” “你那一头猪都不够。”我不是夸大其词。 娘害怕那天价的住宿费,赶紧牵了我的手往外走,看都不看红嘴唇的服务员。 我在宾馆门前犹豫了片刻,还是决定打一辆车,很快就能回到单位。 “城里的路好走。”老娘望着窗外飞驰而过的建筑物自言自语。 然而在这样平坦、光溜的城市的大厅,老娘需要我的搀扶,否则迈出一步就有滑倒的危险。 “都住在这高楼大厦里?”上了楼梯,娘还不敢相信自己,再一次向我投来狐疑的目光。直到我打开宿舍门儿,娘走进来,才坐在单人床上不说话了。 娘不说话,盯我的目光却忽而就变了样,仿佛有一种受到欺骗似的愤怒,让我深感胆寒。 “就是这条件。”我环视清贫朴素的宿舍,这才低下了高傲的头。 “年年挣钱,年年在外……就住在这蛋壳儿大的地方?连个灶火都装不下?”娘不满意,颤微微站起来到阳台上,向外望一会儿,抓起抹布擦拭窗台,后来不够解气,就恨恨地把黑旧的窗纱一把揪了下来,“几十年了,在家也高门楼大瓦房了……就这样蜗居……早知道这样,俺在家还舒展!” “我不行。他们……都买房了。”我指的是我的兄弟们。 “你打个电话,让他们回来商量下,娘……怎么办呀?”娘还没有去过别人家,不晓得是什么样子的,思来想去不能安心,又哭了。 “都长途。”我有些不乐意,“一个在北京,一个在上海……媳妇们也都上班儿带孩子,没时间看您。” “你打个电话,娘跟他们说。” 我听了娘的话,拨通了兄弟的电话,告诉他们把娘接到城里来了,请他们放心,然后把电话给了娘。 “娘——娘——!”电话那头一连声儿呼唤着,我们的老娘却是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儿呀……娘怎么办呀?”……良久,老娘才挣扎过来,和着眼泪吐出这句话,“娘不能干了呀——!” “你啥都不用干了,我们轮流管你,一家一个月大半年就过去了。”兄弟们都说。 但是我的老娘,还是感觉不踏实:“这里吃一碗,买一碗的,啥时候是个头儿?” 我没办法一下子让老娘适应现实,由着她折腾,自己换了衣服上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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