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老师今天六十八岁生日，兴致冲冲地一大早上菜市场买菜。 本地习俗整生日才大张旗鼓庆贺,譬如七十、八十、九十，这小生日他不想惊动任何人，包括儿子女儿。所以打算炒几个素净的小炒，开瓶酒，自己庆贺自己，偷偷乐一下。 去菜市场的路上，遇到同乡，过去的同事，或学生，都互相打个招呼。韩老师当了一辈子教师，说不上桃李满天下，除去那些考上大学到外地成家立业的学生很少遇得上，本乡本土的学生多得很。当干部的，当工人的，做木匠瓦匠手艺的，摆小摊开店的，总之各行各业都有，看到他都叫他一声韩老师。每当听到有人叫他一声韩老师，他便心里很舒坦。他觉得这一辈子虽没干出什么轰轰烈烈的大事业来，但有这么多学生惦记着，也就感到十分满足了。 来到菜市场，他想起出门时妻子的嘱咐，荤菜就不要买了，鱼呀肉呀的家里都有，你就买点素菜回来吧。菜市场里的人很多，摊位也很多，熙熙攘攘的，他一个摊位一个摊位走过去，看看玩玩，反正不着急。 他平时喜欢吃西红柿，想买几个西红柿回家烧蛋汤，但近门的几个小摊都没有。“韩老师。”他忽然听得有人喊，抬起头一看，不远处一个三十岁的小老板模样的人笑吟吟地喊他。他一看那个摊位上正好有红艳艳的西红柿卖，便走了过去，但一时想不起这人是谁。 “韩老师，你想不起来啦。我是……” “噢，想起来了，想起来了，钱小宇。” 在钱小宇得意的笑声中，钱老师很快回忆起来，他是当年他任那个班的班主任时班上成绩最好的学生。因为他成绩好，钱老师就让他当了班长，每一次评三好生也都少不了他。 大概因为家庭困难，钱小宇初中毕业后没上高中，就贩蔬菜卖。而今看他红光满面，身上穿着挺时髦的，还雇了两三个人在帮忙，估计生意做得不错。再望望整个菜市场，就数他的摊子大，品种齐全。 就在韩老师和钱小宇闲谈时，又有一个人从他身旁走过，热情地叫了一声韩老师。韩老师一看，是他的邻居李小春。“小春，上街买菜啊。”“是的，是的。”可能是看到钱小宇和韩老师谈心，他点了一下头，不置可否地笑了一下，就从韩老师身边擦肩走过去了，没和钱小宇打招呼。那钱小宇也不在意。 李小春当年在班上是成绩最差的学生，数学补考两次才勉强过了关，拿了张初中毕业证书。当年的李小春学习成绩不怎么样，但为人却很仗义，在同学中小有威信。有一次期末评三好生，居然有人为他提名，不少同学立刻笑起来。韩老师也听学生说过，有一回大冷天，在放学路上李小春跳下河把一个落水的低年级小女孩子救了上来，事后他也没声张。那女孩子叫丽丽，是为了把一个滚到河里的小花皮球捞上来而失足落水的。韩老师听了也很感动，觉得这孩子心地好，善良，但学校里评三好生的硬杠子是考试成绩，怎么可能轮到李小春呢。 当然评钱小宇为三好生，也有同学不同意。有人反映他从来不自己动手打扫教室，只是让别的同学干，别人问他作业题，他也懒得回答。 韩老师想到这里，笑笑摇摇头，觉得这都是过去的事了，孩子到底是孩子，当年评没评上三好生，也不见谁记恨他。前天，做了瓦匠的李小春从他门前经过，大声说韩老师，你家屋上的瓦有些坍下来了，我回头帮你拾一下。韩老师这才想起下雨时西房老漏雨，正想着修哩。“好，好。”韩老师还以为他不过说说而已，谁知道那天傍晚，李小春从建筑站下了班，就爬上屋忙了头两个小时，帮他把屋上坍下的几路大瓦拾好了。当他从屋上下来时，韩老师妻子要留他吃晚钣，他说吃过了，就回家了。 过几天，韩老师想把工钱算给他，李小春一下子推开韩老师的手，有点生了气：韩老师，不要说你是我的老师，就是我的邻居，干这点活儿，还收钱吗？ 一想到这儿，韩老师心里就暖暖的。 “韩老师，想要点什么？”钱小宇笑咪咪地看着他。 “来一斤西红柿，再来一棵蒲芹” “好哩。” 钱小宇亲自动手，拿了两个又红又大的西红柿，又拿了一棵蒲芹放在食品袋子里，称了一下。 “多少钱？” “拾元。” 钱老师暗暗吃了一惊，这么贵，但他没说出来。老师怎么好跟学生还价哩。 他把钱递过去，接过西红柿和蒲芹，转身向菜市场大门口走去。 “好走，韩老师。”身后还留下了钱小宇亲切的关照声。 一回到家，妻子接过韩老师手中的袋子，准备打开取出来择洗干净了烧菜。 “你今天在哪儿买的菜？” “菜市场。” “谁的？” “你问这个干什么？”“你看，这是哪个坏良心的卖的菜，专欺你这老实人。一个西红柿有两个地方坏了。蒲芹根子这儿烂了头二寸长——谁卖的，我找他去！”老婆子气愤得大声嚷起来。 “别，别……”一刹那，天性乐观的钱老师也不由自主地将笑容凝固在他的脸上。 “这孩子怎么变成这样了，这孩子怎么变成这样了。”晚上，韩老师躺在床上，反复问自己。 桂花飘香 根爹今年80岁了。 80岁的根爹做梦也想在门前栽一棵桂花树。 八月桂花开的时候，那个香啊，整个村庄都能闻到。月亮下，一瓣一瓣的桂花从高高的树枝上飘荡下来，人悠闲地坐在树下，最好斟上半杯桂花酒，一边品尝美酒，一边欣赏朦朦胧胧的月下美景：小桥，流水。还有那个可心的人儿，小时候的朋友，邻居的桂花会一边跳跳蹦蹦地走过来，一边喊他去捉蟋蟀。“走啊，走啊，”她会一边拉着根的手，一边发出银铃似的笑声。 上小学，上初中，他们都是同学，常常在门前的桂花树下一起做作业，跳绳，踢踺子。一天看不到桂花，根的心里就像少了什么似的。 因为家里穷，根没能上高中，尽管他的成绩不错。桂花到城里去上高中了，每当桂花从学校放假回家，根总不好意思主动跟她搭话，觉得自己比她矮了一截。 桂花高中毕业以后顺利考上了大学，在城里找了工作，有人爱人和孩子。渐渐的，根也不想她了，他觉得他们之间的距离越来越大了，算了罢。 门前的一分多地本来是根家的自留地，那棵高高的桂花树本来就长在这自留地上。那时候农村里正闹粮荒，根的一家也不例外，不少人因为吃不饱得了浮肿病。根的爸一怒之下就砍了桂花树，根舍不得，他爸吼道，人都吃不饱，还长这闲物儿干什么，砍掉。 桂花树砍倒以后，果然多出一大片地来长了麦子。 根的家这儿一年两季，稻与麦换茬。 每到收获的季节，别人家或用牛碾，或用机器打，根他爸不这样做。他用镰刀把穗子一个一个割下来用手碾，他认为用牛碾，用机器打都不行，会散失不少粮食，只有他这样做才能保证粮食颗粒归仓。 难怪根的爸固执啊，春天青黄不接的时候，有一小把粮食一口稀饭也能救人的命。 后来，农村落实家庭土地承包责任制，家家户户有了满满的尖尖的粮囤子，不愁吃饱饭了。根也曾心里一动，想在门前栽一棵桂花树。但是一棵树的树阴确实要遮不少地的阳光，长了树就少长其他东西。根把门前这块地忙得花团锦簇，一年四季，葱，蒜，韭菜，青菜，萝卜，芫荽，从不闲着。夏天，更是挤满了紫茄，西红柿，青椒，南瓜，黄瓜，丝瓜，扁豆……不光地上，连山墙上都爬满了藤蔓、叶子和花。 根家的饭桌上从不缺时鲜的蔬菜瓜果。 更令人叫绝的是，根爹如同几十年前的人一样，菜园里从不施化肥，撑了一小船到河里罱河泥，沤绿肥，施人畜粪，草木灰，也不用农药，生了虫子，他有的是时间和耐心，戴上老花眼镜一个一个地去捉。 根爹有两个儿子，都有能耐，一年到头都能赚到大把大把的票子。 一个是建筑队的包工头，汽车来汽车去；一个办了一家服装厂，专门生产外贸服装，厂子里有好几百名员工。 两个儿子不知说了多少遍，要根爹不要再种地和忙园了，想吃什么到菜市场买什么，我家还缺钱花吗。可他听不进去，买，买的蔬菜瓜果有自家忙的口味正，香甜吗，有自己忙的吃了放心吗？但岁月不饶人，根爹年岁渐渐大了，何况一年到头，就剩他一人正常在家吃饭，不要说上大学的孙子孙女，就是儿子，儿媳也很少回家，他常把多余的蔬菜瓜果送给左邻右舍。有人说他傻，他说忙忙园，活动活动筋骨，不过是图个乐儿。 慢慢地，根爹爱上栽种花草树木了。因为两个儿子常常买了花草盆景回来。屋檐下摆满了兰花，月季，玫瑰，芍药，牡丹，绣球，含笑，大丽，风仙，海棠，蜡梅……根爹看看一盆盆怒放的花朵，闻闻花的香气，当然很开心，但他想想还是种植果木好。因此在屋后河岸上栽了不少桃，李，杏，梨，葡萄，枇杷，石榴等果树，他想像着果树开花的繁丽，果实累累的丰收景象，不由得笑出声来。 看着满园蔬菜和四周怒放的鲜花，坐在门前晒太阳的根爹常对邻居王二爹和张三奶奶说：现在的人不愁吃不愁穿了，还爱摆弄个花呀草呀什么的，这日子真是越过越舒心了。 有一天，门前来了个卖花草苗木的，吆喝着卖桃树，杏树，李树，梨树，桂树……根爹刚听到“桂树”两个字，不知触动了他哪根神经，往事如电影镜头一样飞速地从他眼前掠过，回想起小时候和邻居家小桂花手拉手一起放风筝，一起打水漂的情景，想起十七八岁的桂花一见到自己就羞红了脸低下头的情景，忽然跑到大门外，喊住那卖苗木的汉子：“买一株桂树，买一株桂树，要多少钱？” “三十元” “三十元？”“贵吗？这树到了秋天就开花了。”“噢，不贵，不贵。” 根爹接过树苗，立刻在门前挖了个土坑栽下，浇了水，踩结实了周围的泥土，嘘了一口气。 这天晚上，根爹做了个梦，门前桂树真的开花了。月光下，一片一片桂花雪花似的纷纷飘落下来，有一朵桂花居然飘到他嘴里，甜丝丝的，香味扑鼻，邻家桂花姑娘从飘落的花瓣中笑盈盈地向他走过来，似乎要拉住他的手。